帝京的流火不知几时过了去,天气愈发的寒,似乎已近入冬了。
老于帝京的人说,地气转了太多,这儿在先是没有这般寒凉。
现在却是秋光大概也老透了,自交了冬初,日暮的凉风吹得人从头至脚直打冷噤。
候在距枳青楼仍有段路程的巷口,虽则腹中浮上些饥饿,秦枝和仍没去动怀里鲜上的果子。他站在并不柔软的风里,一边轻跺着脚,一边口里尽在咽唾ye下去。
近日来,帝京各处皆乱昏昏的,听道是南边的军队打上来了。不少人早先便逃难去了,多是些官人百姓,毕竟谁也不知自己的气运下一天究竟如何。若待在此处一久,尚恐难逃死伤。
前线的军队倒是节节败退,似乎终于要被南方的冲垮了,到处是兵火焚掠、哀鸿遍野。
等了许多时候,却见虞辞暮终不回来,秦枝和的心复冷上几分。
他知晓这些天街上小窃恶棍多的是混在一处,宪兵巡捕合着抓人的也有,总之不宜久待。
天空渐渐冷却,满罩着惨白而泛灰的薄云,云层破处难见亮着的夕光,自然也难照着满布着哀戚的地上。
“前面的站住!”
正回身打算着先回楼里,一颗子弹却倏地飞落在秦枝和脚边的泥地上。
枪械摩擦声混杂军靴踩在实地上的声响,从静寂的冷空气里直刺到他的耳膜上来。
他住在原地,没有动弹。
只一晃神的工夫,几名宪兵连同巡捕跑来近处,轻而易举扣住了秦枝和。
怀里抱着的纸包落在地上,鲜泽的果子滚散在尘埃里。
“是相公罢?穿得这般怪气招摇。”为首的宪兵捏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恶心的微微的笑浮上来。
秦枝和没去看他,也没啃声。
期望阿爹此刻别过来。
“不说话是否?哼,”见状,些许揉着轻蔑的怒色爬上宪兵的脸,“我看去了牢里他还是否是个哑巴!
“带走!”
阿爹。
万万别回来。
被扣压后,秦枝和意外发觉自己并没有那般担惊受怕,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仍未归来的虞辞暮。
这街上各处势力这般猖獗,不知他是否也会被抓。
他不曾料想的是,就在自己被扣压着离开原地时,虞辞暮刚好自一处深巷中走出。
他自然是看到了被抓了去的秦枝和。
指尖不知何时狠狠刺进掌心。
“和儿……”
将千离托付在沈焕处虽最稳妥,但究竟不是个好法子。奈何战火燃着连天,日趋紧急的战况容不得南秦得闲另做他想。眼见着东路疏忽,多地失守,留驻在帝京的各军将领等终于接到上面的通知,在八映堂里集结,豫备下一步作战。
除了大小各路将领外,到场的还有陆军总长、航空署长、海军司令员、政府机关接线要员等,将星闪耀,济济一堂,不下四十余人之多。
其时天色已是昏黑,八映堂里,电灯亮如白昼,张张给电灯光耀得发白的面孔无一不添着苦涩。众人于堂子中枯坐良久,却才听得副官高声报告:“副总司令到!”
四十余人这才站起来,许多目光一齐涌上堂中作迎接。
只见得南秦慢慢踱了出来,下身着一条白布打裹腿的裤子,上身是件绀色宁绸夹袄,外套件往常的玄色坎肩,纽扣却都未扣。他向众人点一点头,就在会议桌的一端盘腿坐下来。
坐在他身侧的便是政务处长,面前放着副笔砚,豫备点将之用。
副官给他先点上支烟,他没接,只兀自开口,“南方各路虎狼之师今大逆不道,杀我人民、夺我土地、侵我主权、藐我武功。
“本副总司令方奉大总统之命,统军大张挞伐,誓必除此豺狼。切盼诸将用命,早奏凯歌。”
语未毕,他顿了少许,又道,“今敌以三路北上,其中东路已破济南,致日方屠我黎民,生惨案。
现我军当亦分三路,以东路添防为主……”
…………
到得点将完毕,已过午夜,想来彻夜庶几没有休息,许是天凉,南秦这时却也并无困意。
他回来府里,首先去上书房,拿了字纸来。
他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提笔还是不觉率先写下二字——
羡归。
沉着的并无风声的夜里,盲了的浅淡月色跌落进他的眼眶,旋即晕作一滩水光。他提笔写下一行接一行脉脉话语,始终反复于唇边咀嚼回味的却仍只有那二字——
羡归。
高强度的工作紧迫了神经,僵化了思绪,以至于他并未觉察到,此时此刻,自己正疯狂地想着那个人。
痂茧外的思念浩瀚如海水,豫备着湮没沾满污浊腥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