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如果不是吃饭时云舒含着筷尖轻轻问出一句那你以前还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几乎要将宋太太的呼吸惊得一屏,她也不会在薛霁绣花似的拈鱼刺到渣碟时因为女儿一句我以前好多照片都丢了而停下筷子,眼神在这个小姑娘从素净中涌动红润的脸上来了又去。宋太太慢慢说:其实哪里可能舍得拿去卖废品?我都藏着,在你爸书房。
嗯,薛霁的嗯一样是轻轻的,低着头,提着筷子,听不出开心,也听不出难过,那待会儿拿出来给她看吧。
看吧。薛霁又喃喃了一遍。
一瞬间,她说不痛时脸上无所遁形的、没有释然过的悲伤从云舒的脑海中擦过,奔雷掣电一样,云舒餐桌下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捏了起来,好像恍悟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吃过晚饭,宋太太张罗着去书房取照片,她把两张餐巾纸在洗了碗还沾着水珠的手上颠来倒去,一眼也没有朝又回到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云舒看去,声音在发直。
我给爸洗一下鱼缸。你们找到了直接看就行。
我帮你云舒腾的站起来。
宋太太像是说了句这样也好,便转身进了书房。天已经黑了,做游戏的小孩和下棋的老头都已各回各家,老家属院楼下安静得过分。
在国家支援建设的繁荣时期,这里是移民城市工业心脏的最紧密附属,有一套自洽的运行繁荣的小小系统,是由时代中最光荣骄傲的那群人与其子女构建的、机械零件般运作精密的小社会。
而今一个时代挥手告别了,家属院也和城市中的许多工厂一样,在阔别中老去。
先用这个把鱼都捞出来,放到桶里。
噢,好。
先捞飞白。薛霁的指尖在鱼缸玻璃上点一点,胆小的锦鲤们旋即被吓得四处逃窜,它脾气最好。
尾巴有浅褐色斑点的是流星。肚皮上一团朱红的是沉瑙,背上没有花色的才是飞白。她补充道。
云舒站在鱼缸前两手极僵硬地伸在身前捏着那张网,给不断弹动的锦鲤拍打了一身水渍时,差点被帮了倒忙的薛霁伸手过来替她遮挡住网口。
她一惊,差点没能握住细细的金属杆,向后一个踉跄,这下薛霁原泡在水里的另一条手臂也顷刻里抽了出来,客厅里哗地炸起一声水响,而后噼噼啪啪溅落一地水声。
好像攥回一枚行将被风扯远的风筝,薛霁紧紧捏住了云舒推上衣袖后裸露在外的手臂。她的手指原来是这样纤长。因为早先泡在水里,又是这样冷。她们已经靠得太近了。
嗯,有,点痛。云舒缩一缩肩膀,好像猎归图里的那个猎物,嗯得带有气声,哼哼唧唧的。
薛霁终于松开手。然后放任她费好一番力气,把挣扎不断的小鱼一条条地放进塑料桶。哗啦,哗啦。
水下的欢快和水上隔绝。
两人浸淫在只有书房里宋太太动静偶尔传来的安谧里,早习惯了没脸没皮活法的她在害怕,从薛霁在餐桌上过分平静的反应开始,害怕自己过分深入的问题触痛对方心里的伤痕,甚而悔恨自己实在是有够愚蠢
她们好像也没熟到那种地步吧,远没有。
然后刚刚又差点帮倒忙。
不会帮忙就自己去一边坐着。
云舒闭着眼睛,在心里用薛霁的声音把这句话演了一遍,以为对方在手上用这样大的力气,是不良心情的转化。
她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骨碌碌地打转,好像小时候干了坏事,譬如把墨水弄到窗帘上了,拿水果刀把桌椅刮伤了之类的时,被父亲从客厅拎着衣服一路拖拽到小房间里,妈妈在外面一阵一阵地敲门,叫他不要打小云。是了,那时候她也像这样,伸着手,把眼睛闭得很紧,等待着掌心一声伴随着灼痛的脆响。
吓人。薛霁手里的海绵在玻璃上蹭得直响,咯吱咯吱,不多时,鱼缸里的水就比先前更浑浊了许多。
从前还好,是澄明的。这样一搅,就不得自持了。
啥子?她把眼睛隙开一条缝。
我说你刚刚很吓人。薛霁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有种打官腔一样独特的疏远感。什么理由都能温度骤降得多少参杂责备味道。
我还以为你要怪我。
咯吱咯吱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薛霁腾出手,转身面对着她。应该是看见自己刚才在云舒手上留下的红红的指印,叹气声里有读她不懂也有抱歉。
还疼不疼?
云舒摇摇头。
为什么这么想?
我不该问你那个,云舒讲,不愉快的事。以前。
然后又一次的,她不讲话了,把云舒安安静静地看着。
毕竟,我们两个毕竟没得那么好。玩文字游戏,把熟偷偷抠换成好,尽管云舒自己也不知道目的。
她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感觉像在呕吐。纠集五脏的,喉咙灼痛的,哪里哪里都很像。
是吗?
非常蜻蜓点水地,薛霁这样从她的耳膜点过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