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路捡起那个实验室里做出来的奇怪戒指。充分抛光的不锈钢圈儿银光闪耀,内侧还刻着一些字符。το ?λλο μισ?。《会饮篇》里柏拉图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述的那个关于爱的神话,说原本人是一个球形,有两张脸、四条胳膊四条腿,两套生殖器。后来由于人们对神犯下过失,神把每个人生生劈开,一分为二,变成现在的样子。因此世间每个人都饱受孤独思念之苦,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能令自己再次完整的το ?λλο μισ?——另一半。
尹路的心脏快炸了。狗东西,搞这种奇奇怪怪的情调,戳死我算了!为什么不接受啊?尹路你脑子有病啊!明明就喜欢得不行!这下好了,79变0!怎么办啊!他无比后悔,悔得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一团,只能趴在床上暴风哭泣。
靳无虞冲出家门后跑到小区绿化带里,围着一棵大柏树兜圈。他一个月前就准备好了这份礼物。钨钢这种材料延展性不好,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人的手指关节会受热膨胀,但戒指不会,所以一旦带上,在天气转凉前是取不下来的。这样一来,他暑假回普林斯顿办学术年假的一个月期间,尹路总不能带着他给的戒指去约别人。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说了爱我,却不肯接受我的戒指?这可能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体会到挫败感。一道在他看来已经解得透透的题,认真写好答案之后,交上去竟然被划了个大大的红叉!
靳无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四岁起就意识到自己与别人不太一样,就像人们在台上无比投入地演绎他看不懂的复杂剧情,他只是个奇怪的看客。但他笃信这个世界是可观测、可理解的,再诡谲的事情也一定事出有因。基于确凿无疑的事实进行推理,找到纷乱现象背后的因果链条,不受人情、意见的干扰,反而离真理更近。
现在回想起来,尹路这几天确实有些反常。醒着的时候黏人得要命,夜里熟睡之后,却好几次在梦里哭得伤心。住酒店那天明明挺好,终于回了句“我也爱你”,后来做到激动时又主动说了好几次。那么问题就出在离开酒店后、来到锦苑前的时间。这期间尹路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离开他的视线,是被他爸叫到办公室谈话。
想到了新的“解题”思路,他立刻打车回家,找他爸对质。
靳爸爸和靳妈妈两个人正焦头烂额。这几天在锦苑业主群里被@了好几次,说他家不讲公德、不丢垃圾,还不分白天黑夜的鬼叫,请他们注意影响。靳无虞一进门,就瞪圆了眼睛质问他爸:“你跟尹路说什么了?!”靳爸爸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靳妈妈拉着,差点儿大嘴巴抽他。
“你要点脸吧!你把人家害得宿舍都住不下去,还有脸问我?!要不是有人替你兜着,一旦捅到外网去,尹路这辈子就毁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靳爸爸指着他鼻子骂。
哪家的儿子都跟自己的老爸不对付,更何况靳家这儿子是个“六亲不认”的家伙。靳无虞瞪着他爸的喉结咬牙切齿:“我毁了他?!我早说让他去国外念MPhil,你不肯!你要真为他好,为什么把他留在这个垃圾学校!学你这个垃圾专业!搞什么文本!闭门造车!浪费生命!”
靳爸爸像被踩中了痛脚,气得差点儿站不住,扶着椅背冷笑着说:“呵,你倒会替人打算!也不问问人家领不领情!我让他去Rutgers做个博后,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你以为人家真愿意跟你搅在一起?跟着你这个……没良心的,能过什么好日子!只是不好拒绝你罢了!你赶快回你的美国去吧!少在这儿给别人添麻烦!”
靳无虞僵在原地像尊石像,听着他妈妈哭着跟他爸吵了起来。
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跟他爸吵架,好不容易和好之后,他爸主动认了错,还向他保证永远永远不再骗他、不再对他隐瞒任何事。这些年来他爸一直信守承诺,这一次,自然也不会骗他。所以尹路真的拒绝了去美国的机会,“想都不想”,就放弃了跟他长期交往的可能性。怪不得不肯收戒指,还劝他“不用现在就定下来”。
真的只是因为“不好拒绝”,哄他玩玩吗?可如果在酒店里说爱他是骗他,那为什么不能收下戒指继续骗他呢?靳无虞觉得尹路的行为逻辑十分混乱,他彻底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