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下默不作声。
不像宁吉这个小师弟,赵树下因为在落魄山那边耳濡目染,也曾游历两洲山河,所以赵树下开始皱眉思索。
陆沉指了指学塾不远处的山头,一本正经说道:“见过了此山,觉得风景很好,以后再去见披云山,就觉得那边更好,这很好,可若是觉得此山就没那么好了,当真好吗?”
以前只是有几分猜测,既然陆沉有此问,陈平安就确定了。
这也是陆沉的一种破例揽事,等于并未将已经敬过拜师茶的宁吉全然交付陈平安,就是说,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以后宁吉的所作所为,不管好与坏,陆沉都是要分摊一部分因果的。
宁吉腼腆一笑。
“宁吉,临别之前,贫道也要与你说几句场面话,求学之人,在志不在识,修道之士,在道不在术。”
陆沉笑道:“玉宣国京城永嘉县那边,不用担心,你爷爷是有个晚福的人。”
许多话,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么犹有一些话,是言者有心听者无意。
原因很简单,早先天底下最适宜画符的“道士”,其实本该就是走一条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纯粹武夫。
“少年有青云志,任侠意气,作白雪文章,当然是好事,可是切记一点,为人若无器量,自己心中无容他人之地,终究只是血气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会把脚下道路越走越窄。”
陈平安很捧场,笑道:“宁吉,也别领略过了陆掌教那种道术两契的神仙风采,就嫌弃自己先生的学问浅薄。”
这就是陈平安的一种补救,务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对人间和山下的印象。
一
所以陆沉愿意假装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说破。
陈平安笑道:“陆道长的自夸手段,更不俗气。”
作为真身所在,陈平安在此化名“陈迹”。
那个“陈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观看云海,都会摆出一个古怪姿势,念出一串音节。
在宁吉和赵树下视野中,只见那空中的细微纹路,连绵起伏,如一幅涟漪阵阵的水文画卷。
陆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轻轻打了个清脆响指。
陆沉咳嗽一声,“贫道的意思,是说以后可不能见着了陈先生的好,就觉得贫道哪哪都不好。”
身,散落一洲各地,要么在市井民间,要么在山脚,至高不过半山腰。
陆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贫道分明已经给出答案了嘛。”
“刚刚登山修行的练气士,初修内景篇,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云霞雨雪万物之象,内象即自身皮囊之内血肉筋骨脏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内,存思观想,天运神筹。此间玄妙,言语说不清道不明,以后需要你自己去细细体会。”
当然此外还有一种不为人知、陈平安有意为之且不自知的隐藏企图,陆沉在古潭之畔,已经大致猜出了陈平安为何如此苦心积虑去“自欺欺人”继而瞒天过海。
例如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随,还有佛门的密言咒语。
宁吉愈发疑惑。
“所谓传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谓护道,就像带着谁去一座庙烧香,进了山门,香还是要自己烧、自己香的。”
在密雪峰长春-洞天之内的那座私人道场,陈平安已经两次跻身玉璞境无果,所以给宁吉,分别是“开卷有益”和“宁吉读过”。
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出答案。
只因为此时此刻的陈平安,是注定听不懂这些内容的,陆沉便岔开话题,继续说道:“因为无法拥有阴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斗星局,分身为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将其视为一场对陆沉五梦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几岁,能有这般造诣,相当不俗气了。”
陈平安的符箓分身之一,禹州境内在那座律宗寺庙内抄经的年迈儒生,每逢云起,小沙弥叩窗相邀,就会一起去山中崖畔凉亭。
为何符箓修士的门槛那么高?
陆沉的答案,难猜是难猜,只是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声音”。
陆沉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先后两次试图破境,为何会失败?”
宁吉茫然。
其实先前与细眉河水神高酿同桌饮酒,陆沉就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陈平安自己都没当真,高酿也只是当做一种溜须拍马。
前者道家秘诀,后者是儒家道理。
连同那只青囊在内,分量最重的礼物,当然还是那个看似虚无缥缈的称呼,小师父。
陆沉看着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强太多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少年读书,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务。
陆沉笑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人世间的第一张符箓,是何物?”
比如“已为陈迹,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又例如“又是长久的看客,不得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