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二十三年,夏。
有塘兵进长安城,送上肃西郡有山匪闹事的消息。塘报上讲,肃西郡地匪事起先只是小打小闹,可郡王府出了几次兵,非但没剿灭匪徒,反倒让匪祸愈演愈烈。眼下实在没了法子,只好上达天听,请朝廷出兵。
丞相在早朝上提起此事,嘉正帝震怒:“偌大一个肃西郡,居然连个能领兵的人都无?”
九阶下,六皇子夏琰主动站出请命:“儿臣愿往。”
在他身前,夏瑜微微侧过头,却并未看他。
年轻的太子很快又收敛目光。他心里记挂着很多事。如今刚刚入夏,不知今年气候如何,是否有足够雨水。雨水太多了也不好,上次黄河决堤是十年前,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堤坝被加固的如何。这些朝事之外,还有长安城里的各样琐事。早年外祖送门客给他,他收了,其中确有能用的人。但日子慢慢过去,年幼的弟弟们逐渐长成,旁人也还算了,夏琰却一次次外出剿匪。如今边关还算平静,这样算,夏琰是离兵权最近的一个。
外祖年纪大了,前两年已经辞官。这以后,朝中仍有多半人向他,多半人念着他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觉得由他继位,名正言顺。但也有人有了其余心思。
他已经二十二岁,仍未婚娶。二弟夏瑖已有了正室侧室,顺带拉拢妻族为他造势。夏琰十八岁了,这次剿匪回来,大约也要议亲。
在他身后,夏琰仍在讲话。
夏瑜心不在焉,想:“也不知道,母后的情分,还能在陛下那儿管用多久。”他不愿娶妻,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早些年,能说自己在母后去世那年伤心太过,身体亏损,需要调养,不宜近女色。可日子愈久,这个借口就愈不好使。如今已经有隐隐绰绰的传言,说他“不行”,无法有子嗣。
这样的流言多半和夏瑖有关。无法否认,最难澄清。
他想了许多。到下朝的时间,夏琰追上他,问:“皇兄,我从皇父那里离开后,能否去东宫?”
夏瑜说:“你随意。”
按规矩,夏琰该叫他“殿下”。但夏琰年幼时很粘他,从小就“皇兄皇兄”的整日叫。夏瑜便也随他。
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已经是十数年前。夏琰是个走路都不稳的小萝卜头,偏偏每日都要去东宫找皇兄。当年皇后尚未病故,夏瑜也乐于对着一个小萝卜头展示兄友弟恭。他特地让人锯低了东宫的门槛,就是为了方便夏琰往来。
但粘人的萝卜头长大了,皇后又病故。
夏琰身体康健,一次次外出剿匪,混迹在兵营中。夏瑜却不行。他身体有缺陷,这事只有先皇后与她的ru母知道。等皇后病故、ru母追随而去后,就只剩下夏瑜一人死守着这个秘密。嘉正帝一次次提起为他指婚,他便一次次婉拒。到如今,身畔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
如今夏琰已经出宫建府。但一直到四年前,他还在宫中住的时候,除了每日去生母敏妃宫中问候、去与一众兄弟读书,夏琰待得最多的地方,还是东宫。
他太亲近夏瑜,亲近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日后最多是个辅佐兄长的贤臣。可又是在四年前,他第一次随军外出。那以后,朝中的声音就变了。
去肃西郡的日子定在十日后。此前十日,便是各部活动的时间。粮草要先行,副将要安排。夏瑜一手打点一切,等到晚间,他一个人在宫中摆弄棋盘,想:“这次要让夏琰活着回来吗?”
夏琰在长安城时,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出了长安,就有无数机会摆在夏瑜面前。
半晌,夏瑜一哂:“杀了他,不是还有其他人盯着我的位子。”他与夏瑖关系不睦,与其他皇弟也关系平平。也就是夏琰,从小到大,都那么粘他。
出长安的前一日,夏琰又来东宫。这一回,他拎了一坛酒。
他来时是傍晚,没待多久,就到了宫门下匙的时候。在外时,夏琰是朝中新秀,是随大军回长安时有女郎掷果投花的俊俏郎君。到夏瑜这里,他却又成了年幼、年少时那个缠人的弟弟,眼巴巴等夏瑜陪他喝酒。
夏瑜起先说:“天晚了,你明日就要走。”
夏琰就道:“明日天一亮,我就起身,赶在宫门开的一刻出去,不会耽误大军开拔。”
夏瑜又道:“你是铁了心要喝?”
夏琰道:“这是我寻来的佳酿——皇兄,皇兄。”
夏瑜原本坐在案边,正在看手上奏折。他这里看一遍,又会交给皇帝审一遍。夏琰来了,就坐在一边。他倒是很正直,一眼不看折子上的批文,全副心神都放在夏瑜身上。
夏琰道:“明日没有早朝,皇兄稍起晚些,旁人也不会知道。”他打开坛上封泥,夸张地扇一扇,“你闻,真的好香。”
夏瑜说:“你明日要走,还要喝这样多?”
夏琰弯眼,“那皇兄多尝几口。”
闹到后来,就成了两人一起在院中喝酒。他们坐在石凳上,身旁是一颗梧桐树。夏琰看看旁侧的树,再看看树下的兄长。他殷勤地倒酒,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