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锦悠悠转醒,已是卧在中庭一侧的羊绒榻,身上擦洗干净,罩了件温暖的龙纹鹤氅。
庭内寂静,只有铜漏的嘀嗒水声不疾不徐,透出股酒香。因九重天在日月之上,是以龙殿并无昼夜,不受朝暮之苦,而以漏刻醴酿计时。瑶壁上亦挂满了银釭盏,盏中夜明珠堆得冒尖,渥彩珠光盈荡浮动,映照四处明亮生晕。
长锦被大氅焐出一身薄汗,此时口干舌燥,瞥见榻前的铜漏,竟鬼迷心窍地跪坐起来,伸手掬了一捧。
他低头凑在掌心,嗅了嗅。温凉酒ye闻之沁脾,好似极适合纾解渴燥。
长锦正欲啜饮,指尖一晃,其上沾染的酒ye滚落,如露水滚在荷叶,等到再昂首时,额间便多了颗酒水做的琉璃眉心坠,衬得人剔透玉质,不染尘埃。
两根手指点在他的额心,抹去那玲珑酒珠,又往美人手心轻轻一拨,泼开了酒水。
长锦讶然,一回头,正看见龙君戏谑地挑起了眉。
“哪里的馋猫儿,”男人俯身而下,温热气息就垂在长锦的耳尖,“霸了我的羊绒榻一整天还不够,又要偷我的时辰酒喝?”
长锦抓着他的衣摆,驳道:“就喝一点……”
途期年摇头,从书案取了茶水给他:“记好了,别的爱怎么喝怎么喝,可是这酒,一点也不行的。”
这铜壶醴酿名为白玉醉。酒仙用灵果酿成此酒后,曾以白玉觞斟放,不多时那白玉却发热泛红,形似醉酒,一时传为众仙趣谈,酒名也因此而来,足见其入口清甜,实则后劲十足。
仙家们大多浅尝辄止,久而久之,便将其置入铜漏,只取酒香芬芳。
这样霸道的酒,长锦自然是消受不了的。
途期年见长锦握着茶杯一饮而尽,揩净他唇边水痕:“还渴吗?”
长锦摇了摇头。
途期年忽而一笑,掐他腮边:“你可睡了一天,我都去过离虹阁,又回来了。”
长锦隐约觉得“离虹阁”这名字耳熟,好奇道:“那是哪里?”
“铸剑藏剑的地方。”途期年接过空茶杯,放回了书案,再转身时,手中握着三尺流光。
龙君挽手震腕,一柄薄剑抖出了磅礴意性,立时有剑风劈开庭中涛霭,滚滚云波胜飞琼,其下雪玛瑙台铮然显露,莹华通透有如一面日光下的银鉴,闪闪发亮,不可直视。
他暗中使力,孔雀一般地招展,面上却似浑不在意,将剑递给美人:“喏,剑不错,给你玩玩。”
这口利剑原是魔尊所锻,取名驭龙,以戕驭龙,乃前任龙君葬身处。众仙皆道其为孽物,新龙君自凡间归来,却执意解开禁制,入离虹幻境,驯服了一柄邪剑。驭龙剑从此认龙为主。
美人亦是剑痴,并指抹上雪亮剑锋。凛冽而凶戾的锋芒夺目绽开,滑过剑脊,收束于剑颚一方青龙印,宛如煞星运行青龙爪下。他感叹道:“好凶的剑。”
龙君闻言轻笑,拍拍他的手背:“不去试试?”
长锦盯了他片刻,微微扬眉,难得亦显出些稚嫩的欢喜,提剑嗒嗒跑到庭中。
还未来得及舞剑,视野中便映入了一点朱粉。长锦身形一顿,侧首望去。
皎白玛瑙台侧边澄波粼粼,往常水面空旷,如今却浮上了十来盏藕色河灯,绢荷瓣一叶压一叶,缝隙里缀着零碎的Jing巧物件,琉璃珠、彩绣囊、沾花酥糖……不一而足,满室珠玉的比衬下,也出奇可爱。
长锦惊奇地俯身捞了盏灯,回头看去。
庭侧廊腰鲛绡帘幕轻扬,青衣龙君朝他宠溺地摆了摆手。
满殿冰泉硬玉,流银压絜白,深浅素色生寒光,乍看好像不在云间,而在飞六出凝霰花的积年雪顶。了无生机的寂寞冷白里,只有他抱一盏红粉灯,只有途期年青衫苍郁,晕开遥相呼应的春意。
一枚嫩芽苞,轻轻顶开了情窍。
花妖眨眨睫毛,抿唇而笑。
河灯仍在缓缓流淌着,愈来愈多,在溪上铺开了一条淡绯色,如有天姬赤足轻点水,步步落莲华,锦簇生香扑面而来。
长锦便追着这莲花道,朝云端跑去,要捞来最远的那朵,送给谁人,以鉴心迹。
途期年手握剑鞘,笑着摇了摇头,正欲赶上。
一只青鸟振翅而来,悬于廊前:“龙君时安,有邀升仙宴,盼复。”
龙君笑意弥散,敛眉凝住了视线。
就如在长锦山一觉初醒时,一股强烈的虚幻感猛然击穿了他。
他忽然想不起回来后都批了什么牒牍,也不记得最近应该有场升仙宴,神智飘飘然,活似刚才痛饮过了白玉醉,柳絮般浮荡起来。
他现在是在九重天吗?
他本应……本应是在……
青鸟目中墨光一闪,僵滞地拍着翅膀,重复道:“盼复。”
一盏河灯“啪”地跌进水下,青红颜色浸得驳杂难辨,软塌塌地溶成模糊痕迹。
途期年回神,目中疑云已散:“必准时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