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星趿拉着草鞋,背上承一把重剑,一步三晃的朝山下走去。
虽然是太姥山长风派的大弟子,但他平时并不怎样繁忙,真正用到他的机会也很少。此番下山,便又是循了私情,而非公事的。
他穿一身的黑衣,晨光照在脸上宛如琢磨一刀消磨的铁。现在看来,这人的确有些沧桑了,然而今年他满打满算才十九周岁。这本是一种年少轻狂的年纪,在男孩身上却呈现出漫不经心的颓废,使他整个人都妥协了起来。曾经眉骨上的眉毛,潇洒锋利宛如新劈的柴刀,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他叹了口气,腿骨一阵抽搐,不得已因此坐了下去。下山的路依旧很远,被重重叠叠的树丛藏起,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双腿曾经跑的极快,同门师兄弟中没有人不佩服他这本事的。他踩在水上,水就托起他;踏在树枝上,树枝便当他是栖息的鸟。他能躲过所有人,在慵懒的胜春之际飘入王宫,折下王的宫人供养的粉红牡丹花,带给同门中最爱俏的师姐。如今它们再不那么轻盈,对他来说反而成了一种拖沓、一种负累,痛的剧烈地时候,甚至偶尔动过自我了断的想法。
但他不能死,他是多么炽热的要活着!心被焚烧之际,虽则痛苦,但也是何其清醒的啊。他背着重剑,重又站起来,一下一下的向山下走去。
他这样的辛劳,苦苦的求索,为的是少年时代种下的一棵树。师父拿着种子,他拿着水壶,二人到山脚下一齐把种子埋葬了起来。师父说,这种子名叫“因果”,只需汲水呼气便能百折不挠、顺利无碍的生长,直长到与周围的树齐平,便再也不会长了。它这样做,为的就是妥善藏身,不叫旁人发现,唯独等待种下它的人有朝一日回头,那时便能献出它的性命——自己所有的枝干、所有的叶子,所有的根jing,砍断劈碎熬成汁水,煮成颜色浓郁、令人不安的毒药,被主人抹在刀剑上,渗进仇雠的喉头里,替主人犯下杀人的罪过。
“我怎会有这样一个仇人,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杀死才肯罢休?”
他这么问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当年他才十岁,就已经显出一些离群索居的性格,五官也颇能捕捉到一些英俊的苗头。直到如今,已经快要十年的光景了。
他的师父很年轻,眼睛有些畏光,因此总戴一副黑镜片。镜片是师父的西洋传教士朋友送的,师父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房中客人神态五花八门,种类繁杂、数量众多,即使是这样,朋友中和他相熟或是喜爱逗弄他的人却是极少的。因为他长年累月的躲在门后静悄悄的不说话,直到这一天的太阳死去,杜鹃花垂头,他才在夜色的掩护下大胆呼吸起来。他这样的脾气,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有所改观。可见环境易变,本性难移。
他师傅说道:“当初我捡你,就为你卜了一卦,算准了你的命里有这样一个人。孩子,你要把他当作你毕生的仇敌,若是战胜了他,就能光荣的死去;被他战胜,就只剩下死了一般的活着。”
他心里大骇,即使惯常没有表情的脸也为之变了一变:在这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竟是被捡来的。这疑问在心里旋转两圈,便像往常所有的事故一样沉寂下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年纪太小,对这种突兀的话并不能全权理解,只会把它搁置在内心的一边,任其在空白的心中自行飘荡。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于是,他紧接着又提出了更加无关紧要一些的问题:
“你知道我横竖都会死,怎么还要这样每天每天的养我。”说罢,自己都感到这不像一个完全的问题了,害羞之余,又挤下一丝更加不好意思的感动来。那时他还不能理解感动是什么。
那时他也没有小师弟。
一想到师弟,头便刺痛起来,旧日的余晖也轻易的消散了。他回过神,发觉自己不知觉间竟已走到山脚,天已经完全亮了,血红的太阳跳动着挣脱山峦的束缚。模糊的天空之中,只有火红色在闪动,其他一切都被红色烧退了,退向幽深无光的角落。晨雾霭霭,这是何其动人的光景啊。
他的“因果”,就在山下一切密密匝匝的幽林之中,等着他去发现它,等着他去焚毁它。事已至此,容不得他不焦急了,他的眼神终于焕发神彩,仿佛在期待什么,仿佛要找到自己沉重的恨的救赎。以他眼下的武功,若是身后跟来一个人,定是发现不了的,但他清楚无比的知道一定有人会前来,清楚地像一个约定、一个赌注一般,因为他和来人曾经亲密的相处了很多年。他手指弹动,不安的摸向负重沉沉的旧剑,肚子却突然着了凉,待定睛一看,原来是被一只冰冷而滑腻的手抚摸的缘故。
他的心跳声一时间变得很大,睫毛发抖,脸部线条的轮廓也不再那么清晰。师弟林风华的手也是这样的冰冷、滑腻。他曾经因为可怜,紧紧的捂着他这双冻得生疮的手,林风华也紧紧的、急切的、死死的回攥着他,他向他哀泣:“我只有你了!师兄,我只有你了!”那个时候回应林风华的他,是多么年轻愚蠢,从来看不到——人是怎样于表面的哭泣下在内心森冷的窃笑的啊。
他知道这是师弟的双手,因此留下热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