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五感愈鲜明,更延展,宇宙万物都是触角。开场先讲好,司马总时日无多,然业已子孙满堂,繁华一生,姨太姨nai,打发不成,就赶尽杀绝。剩下最正统最像样的小辈围站床前啜泣。阿孚推说伤心不来了。他妈的。哭得一蹬腿,也好给我陪葬呀。哥两个可以在往地府坠落途中摊桌布打牌。司马总插氧管,面色如睡(其实还是重度昏迷),离极乐大门,仅一步之遥。死得安心死得放心,嘴角微微笑。省了殡仪馆化妆师工夫。
然他头脑活络得过分了。原来死前的感觉是这样的,五感无穷地延伸,蔓爬到每个世界的尽头。他不成形状,像一段虹彩,轻飘飘拂过每个景观顶头,看到女人打小孩,看到外星人握手握脚,看到耶稣佛祖席坐玩弹子。他倏忽间行经了无数代飞船的里程,在黑洞大口前绞悬,终究还是顽强地飞离。司马总堂堂高知分子,体会到此等奇绝,突然觉得自己一生多伧俗(我应该好好研究物理的)。他凝神落足,彩缎收归,堆砌出他人形,手脚衣物上,还游离着徐徐虹光。司马总低眼看看,肤体依旧起皱。垃圾。按爱情小说套路来,他死前应当回复青春年华,跟最难忘的女友转圈对哭。天上下花雨。一定要着力痛哭。
为什么人要指望死后能有神力来补全所有遗憾。按爱情小说套路来,每个劫难都可以落定,坏人都可以接受改造,飞瀑亦可以倒悬成冰。司马总拖着老迈身体,赤足在某一颗小星球上行走。发现南极,再行几步,也发现北极。他抱臂直立,略别着头,思考人生遗憾和宇宙完满。虽然死到临头,屁都思考不出,但他灵魂的热量催化了脚下一小片冻结的草绒,加速亿年进程。他这飘忽的身体,变成投影幕。虹彩褪隐,腾起幽蓝色火苗,尚只在脚胫活泼跳跃,仿佛要发出小小爆响。
司马总突然想到,这是他的地界。他的时空。他的王国。用疾病死亡,换来的自由一刻。他想要做什么,总归都能做成吧。他开始发力,脑电波惊涛骇浪。还我漂漂还我漂漂……抬手摸摸,仍然一张老脸。垃圾。他气得乱踢腿,这时觉察到投在他裤腿上的蓝色火焰,快活地燃烧着,不冷不热。他蹙眉,弯腰去掸,然什么都捉摸不到。
一双所有爱情小说里都会出现的手工定制皮鞋出现在他面前。
裤腿上也是蓝色火焰,更甚已经延烧到下腹——司马总起身时细细观察了两眼,下了个定论,这是个臭流氓。来人清嗓,故作低沉道:终于,你还是找到了我。
行行好老哥。司马总想。是你突然出现好吧。司马总终于看清他脸孔,原来是不太年青的小曹总,四十岁还是曹二少的曹二少(怎么好意思)。司马总冷冷又想,怎么这个人会出现在我的王国里。我明明还有小芳小美莉莉花花没有相会。停了几秒他再想,等下,我哪有名字这么土的女朋友。但不得不承认,他再会他,思维紊乱,令太阳公转也原地打转,一瞬间初生的星球,烧死一半冻死一半。
你。小曹总看着他,眼神古怪。要不要跟我四处走走。反正还有一段时间。
司马总想来想去,惊叫一声:你这个x不是死了好久了吗?毕竟老人家,思维就算宽广到能畅游宇宙,老情人也不一定能记得清。两个人对面僵持了一下,小曹总伸手说:走吧,听话。
过三秒钟又说:求你了。
又过三秒:拜托。
早早把手交过去的司马总无奈又疑惑。神经啊。两只手交握,触感模糊。司马总感到他的王国正在颤抖,触觉流失,他好像正被拉回现实世界。小曹总那厢却说,走了啊,好几个景点想带你看。司马总茫然:啊?然他魂灵已离开暖化的北极。微小星球被突来的暴雨包裹,形成河川,峡谷,巨崖。这两位在星间飞驰,远看去辉煌一片的隧道,近趋过去,已是死灰的冷屑。他们身后,灯光数以万盏地熄灭。
司马总叫:你干嘛啊。他还是老朽的身体,虽然可以无视物理法则飞来飞去,大喊大叫,结果各处关节还是会痛。小曹总不响,拖他去往景点一号。他们一头撞进大气层,摩擦生热,刹那把灵魂烧得沸腾,他们又失去了形体。两道彩虹从天上摔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不容易卷曲,收缩,重又一点点拼凑出小曹总英俊面目和司马总不耐烦的表情。只是他们交握的手,流光溢彩,像融化的软糖,一时无法分离。司马总头颅又烦躁地重重磕回沙滩——是沙滩啊。他们像两个姜饼小人摊在烤盘上。海chao的声响远远推送过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他们淹没。司马总看了看身边的小曹总,发现他也望过来。小曹总发根发白,然好好收拾一下,还是会有排长龙的小妹妹想跟他忘年恋。只是对谁都脉脉深情的眼睛,看到司马总,只有平静,偶尔眨一眨。司马总想,这他妈叫个什么事。他眼中的小曹总还是很像样的,那小曹总眼中的他呢——真是咄咄怪事。小曹总眼中没有他倩影。司马总特意挪近了去看,真的没有。他眼睛没有倒映出他脸容。像星空,包罗万象,无穷黑暗,无穷光亮,诞生消亡。司马唯独照不见自己。
司马……
啊?
此情此景,我想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