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佛龛前烧香炉烧得只剩一滩余烬,烛火下的身影瘦削纤弱,却异常倔强。
玉观音固然贵重,但对于家大业大的康王府来说,并不能算得上什么损失。何况侄女儿给姑母献礼,被外甥不小心打碎了,里外里都是一家人,无需说两家话。白无祁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母亲和康王太妃出来打圆场,打算一概而过的时候,他那点愧疚立刻就消散了。
傅明晞也只掉了两颗眼泪,不愿意在长辈面前失态,只说了是自己会错了意,无关郡王的事。沉默地陪着丫鬟将残骸都收拾起来,去净室洗了把脸,便又神色如常地回来侍奉。后来榴花庭的宴散了,薛家的小厮来内宅请人,说薛大人来接她了。
她犹豫一番,对姑母说想在王府留宿。
傅子姝当然知道小侄女还在因为玉观音的事情内疚,夫妻俩大半年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哪里敢去见对方。所以满口答应下来,将小厮打发走了。
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再提白日里的事情。上了年纪的人体力不支,天刚擦黑,康王太妃便与长公主陆续歇下了。白无祁好容易结束了一天的监禁,听说京华没有宵禁,打算出去看看夜市,结果路过佛堂时看见了薛家那位夫人在里面诵经祝祷,步子就顿住了。
好烦。
到底有什么好觉得愧疚的!又不是她的错!白无祁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古板又扫兴,刚才不是都好了么,还笑了好几次和母亲说话的时候提起什么海棠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自觉的敛眉浅笑,左边嘴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现在怎么又开始了!
母亲和太妃都睡下了,她在这里弥补给谁看?
白无祁觉得她是故意膈应自己,于是推开门进去,语气很不好,你在做什么?
翁哝的诵经声戛然而止,木鱼声却没有停。
傅明晞头也不回,声音淡淡的,言简意赅道,赎罪。
根本就没有人怪你,有什么罪好赎?
她的语气很温和,细腻白净的面皮儿在暖橘色的烛火下被镀了一层金光,Jing心描摹过的眼眉仿佛在熠熠生辉。比起被供奉在神龛里的佛像,她更像个会普度众生的慈悲菩萨,郡王有所不知,我们中原人多信佛法,讲究因果报应。那尊观音像是我与夫君一同去南山寺,请住持开过光的,就这样不明不白摔碎了,恐怕会触怒佛祖。
中原的佛祖,这么小心眼?
白无祁的汉话是母亲自幼教的,说得很流利,但咬字太刻意,莫名显得Yin阳怪气。他浑然不觉,光从背影也感受不到对方此时的不悦,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便大步走过去,
起来。
十九岁的少年,个子高,力气大,身上的气息浓郁霸道,是漠北人喜欢用的尼木香。猛地逼近,短短的鬓发因为俯身儿凌乱地扫在颊边,像个毛茸茸又凶巴巴的小动物。那双浅茶色的眼尤其明亮,比脖颈上的琥珀还要摄人。
傅明晞几乎是被蛮力提起来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不说,慌乱间踩住了裙摆,险些一个踉跄就摔倒了,趔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是真的害怕佛祖惩罚,还是因为那是你和你丈夫的心血,所以觉得不舍得?
薛夫人的眼睛清澈透亮,大抵是因为哭过,所以眼角微红,在潋滟的水光中写满了震惊。
蠢死了。白无祁怀疑她可能是因为脑子迟钝,所以说话还不如自己这个外族人利索。他的视线顺着她的脸一路往下,停在了那枚碧玉佩上。这是块脂底的猫眼碧玉,通透凝腻,别出心裁的雕成了一串青葡。不论的品类还是质地,都与那个偷欢的男人是一对,你的丈夫对你不忠。
傅明晞却很镇定,虽然不得以地开始直视他的眼睛刚才她总低着头,郡王说笑了。你才来京华五日,多半连宫中的亲眷都认得不齐。我夫君不过是个四品文臣,郡王如何认得?
你一定要我说?
今日我在榴花
不要说!
薛夫人到底失态了,惊叫着堵住了耳朵。白无祁被吓了一条,定睛一看,发现她又哭了。
女人身体里怎么能有这么多的水。头先哭得眼睛都快肿了,这会子长睫毛一扇一扇,泪珠儿就像不要钱似的哗哗往下流。其实傅明晞的嗓音并不似多数中原女子那般娇软轻柔,她的声线略低,类似五音中的徵,沉静似水,尾音透着一点凉,配上端庄的言行举止,显得十分高不可攀。
可一哭,变成天上跌落凡尘,仿佛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她个子不高,身段绵软,眼泪儿那么往下一淌,便是一株雨打的梨花,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那你别哭,不哭我就不说了。白无祁感觉脑仁儿疼,算了算了。随便你吧,总之你别在这里跪着了。他顿了顿,认真的说,不然等明天我母亲起来,听说你又因为那玉雕的事情在佛堂里呆了许久,而我却出去逛夜市,一定要骂我。
傅明晞咬着后槽牙垂下脸,努力平复心情,继续用带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