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邢家老大邢纪文的儿子结婚。邢纪文有一儿一女,儿子行大,与妹妹那副从小只端书本不问世事的淡性子截然相反,他好事、贪玩,踏不下一点心读书,让他进书房活像要他的命。长子长孙啊,就这么不遂人心,邢老爷子曾关起门对大儿子深叹:“你那个博砚,将来到街口卖大力丸去!”
卖大力丸倒不至于,他是个电车司机。也巧世道变了,再无继承家业一说,否则真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二世祖。这个邢家人里的另类。
另类的喜酒也要另类着办。家里Cao持他嫌不热闹,自己做主把事定在了单位食堂。他呼朋唤友,半个单位的人都与他称兄道弟。
大红请柬递下来,做叔叔的岂好不露面,邢纪衡和安昀肃当然出席。借着热闹,哥仨也算又聚了一回。
把新人送进洞房,年轻人疯闹去了。老大和老二到阳台抽烟,聊起这一阶段的报上形势,老二声低下来:“现在内对内要整风,外对内要建议、批评,说它是人民对政府的,我看也是阶级对阶级的。路线问题是原则问题,更是思想问题。”老二的手指在一侧太阳xue上点了点,“可大可小,这其中的敏感老三未见得嗅得准,他那个就事论事的脾气,别只顾着搞学术,真跟着大鸣大放去。”老二的意思是让大哥抽空提醒一下。
大哥说:“你自己和他说不是更好?”
“算了,他现在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也别招那个嫌。”
这时仅是兄弟间的一句有备无患,一个月后,连安昀肃都感到了一股真切的不太平。他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突然尝见世道给他的压力。不是过去那样生存的压力,是他该往哪条队里站的压力。曾经他从没想过这个。
他现在在街委会专搞宣传,还是因为那一笔字;也因为在街道识字小组当老师的这两年,他教的班在脱盲率上始终稳居全区第一。从上个月,这一阶段的扫盲班陆续结束最后一期,他和几位义务代课的老师均被分配了正式工作。
偶尔就像今天,休息日被临时叫去,然而不到半小时又回来了。进门他问邢纪衡能不能给他开张假条。
邢纪衡坐在桌前正看书,听这话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恐他中暑。今天正是小暑。
“哪不舒服?”
“没有。”
“没有想起开假条,想偷懒?”邢纪衡逗一句。
安昀肃没有逗的心思,眼神黯下来说:“你知道他们叫我去干什么?”
“干什么?”
“写大字报。”
邢纪衡看着他,眼睛里问:你写了?
他摇摇头:“我说我实在头晕,想上医院瞧瞧,让他们先找别人。”
“知道了,明儿上班给你开。”邢纪衡替他揉着眉头,“想歇几天?”
安昀肃不语,默然好一阵。坐在桌前,他忽然靠上邢纪衡,伸手环住邢纪衡的腰,不嫌热地贴在人家身上。他说他不懂小沈姑娘怎么就是右倾份子了,就看了几本外国书,脑筋就拐弯了?开会学习文件,她对文件Jing神发了几句言,人就说她的思想有右倾苗头。
“那会我也开了,我怎么没听出来?”
“你哪懂这个。”你从小活的环境是旧社会里的旧社会。
“纪衡,我不是因为她是她,换成谁,我也不愿写那种东西。”
“明白,多给你开几天假。”
哪会不理解呢?医院里这段日子也是人心惶惶,一位老专家让人揪了把柄,科室都不准进了。邢纪衡当时在场,觉得那老专家是上了钩,一辈子和学术打交道,不懂辨人心呐。提的工作意见不被采纳,在会上和人争,说人家外行领导内行。人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咱外来的和尚念不了你本地的经?念得了念不了你念一个。人不念,人说医院是国家的,是全体的,不是你个人的庙,想当住持,不是那年月了。
“唉,管不长远,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安昀肃犯愁地叹一声。
邢纪衡说:“大不了别干了。”
“那哪行,撂挑子那么好撂,沈姑娘还用被谈话?”又一声叹,安昀肃说,“也别给我开成多重的病,静几天就行。”
“我有数。”
两个人都不住叮嘱对方,在外万勿多言,风要刮就让它刮,自己捂紧了嘴,别平白灌了一口沙。
“医院人多嘴杂,你更得注意。”安昀肃说。
“除了看病做手术,任何事我都不参与。”邢纪衡坐下来,拉过安昀肃的手放到唇边一吻,“不然我有事了,我们家宝贝儿怎么办?”
“rou麻呀,都多少岁了还这么叫。”
“多少岁?你就是八十了也照样是我的宝贝儿。”邢纪衡越加不松手,把那手心按到自己唇上摩来擦去,“我眼里,你永远是最初看到的那样。”
“最初……”安昀肃垂着眼笑,“三张的人了,哪敢和十几岁时候比。”
“噢,照你这说,我快不惑了,我老了?”
安昀肃更笑了:“你啊,英俊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