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念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我们亚洲国家的很多艺术电影在展现人性和社会问题的时候,总是有种用力过猛的失真感。
也许第一次看会有很强的冲击力,毕竟展现的东西如此“真实”,如此丑陋,可回过头再看,会发现不协调,不知道是出于创作者的有意还是无意,电影里的人物总是在被异化。
看似是撕下生活里那层脉脉温情的面纱,通过一次重大事件逼迫事件涉及的每一方都展现出真实的丑陋状态,这个揭露人性和社会真相的过程,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完成角色跟剧情的异化。
殊不知,越是让人物丑恶,凶残,卑贱,就越会带给观众一种变相的安全感,因为现实生活经验告诉他们,他们很少或者甚至活到如今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这些角色成为了一个个特例,一个个奇观。
在亚洲观众那里如此,在欧美影展上,大概更是如此了吧。
为什么不去展现他们的正常呢?
不管是亚洲人,欧美人,还是非洲人,基础的人性是一样的,我们要让别人看的到不应该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的人性奇观,而是普遍的人性问题。
我们生活里的那些惨剧,在发生之前,在被知晓之前,那些有罪的人,在我们眼里是普通人,正常人。
在事件发生后,他们看起来也没有变成鬼怪,他们在有的地方被改变了,其余部分延续着曾经的观念跟认知模式。
就拿家暴来说,生活里的施暴者在别人眼里不是疯子,而是一个正常人,一个会时不时打老婆的“正常人”。”
卓然吸口气,对着迟念苦笑道:“你这是在要求大师级的表现力。”
不待迟念说话,卓然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按我们之前的构思去拍,那是把不同人的‘坏’放大来展现,他们成为一个又一个的‘坏人’,因为是坏人,所以不可原谅。
而在展现这种‘坏’的时候,人物被扭曲了,无意中因为创作需求,成为了人性奇观。
而你想要的,是展现人物的正常,正因为他们是“正常人”,所以才格外不可原谅,人类真正的懦弱和卑劣在这种时候才展露无疑。
就像今天曹燕分析里的二姐,比起原先的那个二姐,她更真实,社会新闻里会说死者家属强烈要求对杀夫的妻子处以死刑,却不会知道死者家属究竟在想什么,‘家属’两个字就足以涵盖一切,读者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他们妖魔化,觉得他们不可理喻,愚蠢透顶。
而如果我们能拍出曹燕分析里的二姐,她也许不再那么的‘坏’,她不再是妖魔化后的样子,可绝不会因此得到开脱,她是个正常人,所以她的选择在复杂里呈现出真实的人性,正是这种人性,是社会无法解决的症结,充斥着更深层的绝望和无奈。
二姐不仅是在陈罔市和弟弟之间选择了弟弟,而且也在弟弟和家庭之间选择了家庭,所以她无法有足够充沛的愤怒与情感。”
迟念听了不由地点点头,觉得卓然的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们要做的,不是给普遍困境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那就必然落了下乘,谁面对生活的时候能得到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简化是取巧的办法,一切都是这个社会/政体/制度的错,这就完了么?我们摧毁我们所提出的问题症结,这种困境就会消失无踪吗?
如果我们的电影,让观众看完能轻而易举地去总结出一个结论,给出斩钉截铁式的解决办法,那我们就失败了。
生活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也不存在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人类的社会问题就从来不曾被真正解决过,不幸的Yin影永远跟在一部分人身后,我们唯一能做到的是让观众警惕它,避开它,而不是傻乎乎想:女主角值得同情,但我才不会是那个悲惨的主角,我比她勇敢,比她有主见多了。”
“这很难”
“这当然很难,我还要提出更难的挑战。我希望能有镜头用来展现陈罔市这个人的全面性格,她不止于痛苦,仇恨,欲望。她要有缺点和优点,有个人爱好,有……总之,她要有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里这些东西被展现和揭露。”
“缺点……”,卓然点燃手里已经有些软塌的香烟,让迟念的话在脑子里回环往复。
“你不怕展现陈罔市性格上的缺点导致观众下意识产生一种感觉,觉得陈罔市处境这么惨有她自己的原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她活该。”
“如果我演得足够好,如果你拍得足够好,那就不会。”
“这么自信?”
“如果我们回避掉这个地方不拍,那我们是在干什么?好的创作者从来不回避难以处理的东西。
参与社会新闻的讨论的时候,我们讲,受害者的缺点不应该成为她被伤害的原因,这句话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可是当我们还原整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不能因此就去塑造一个‘完美受害人’,那是个假人,那是创作者的懦弱,他们不敢这么拍。
没有人是完美的,性格上的某种缺点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