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得好,可真到了绵竹城外,公羊月心里却十分别扭,厌恶和不情愿根本难以用理智排解,尤其是重走当年路时,他才知晓,年少遭遇的指责和谩骂对他来说有多痛苦,那种痛深入骨髓,不动不痛,一动则如剜rou削骨。
公羊月掉头走,他不是想临阵退缩,而是他不知道如果事与愿违,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在那之前,掐灭所有的苗头最为正确。
夏侯真却抓着他不放,拼命摇头。
从留下的那一刻开始,公羊月心里便有些分裂,一方面,他明白夏侯真所为皆发于真心,是为他好,可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生厌烦,只觉得若是他对自己坏一些,那么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甩脸色,可以恶言恶语相拒,可以食言而肥,转头回剑谷,可偏偏夏侯是那般好,又那么无辜。
“师兄,我没有哪一刻这么希望,你和旁人并无不同。”
夏侯真不知所以,追着公羊月进入绵竹城,两人在客栈落脚,从早到晚一句话不说。他瞧出师弟的不情愿,夜来隔门相告,只说若是公羊月不乐意,便由自己来处理,事后再以功劳相托。
等人走后,死鸭子嘴硬的公羊月又不甘心跟了出去。
城外果然有一批练家子聚居,占了座破庙栖身,手头有刀有剑,举手投足颇多刻意。夏侯真潜在丛中,公羊月则远远藏于庙后古树,冷眼瞧看篝火,听那些汉子闲时说谈的汉话,口音更近关陇腔调。
每年都会有走江湖的打川西、剑门或是米仓山过到蜀中,并不稀奇。
看着不像大jian大恶的歹人,夏侯真猜想,或许是因为过冬手头盘缠吃紧,这些人为果腹才会做出扰民的祸事,只要在他们下回犯事时出手教训,再稍加引导授人以渔,帮助他们在此立足,那么自是相安无忧。
想到这一层,他便悄然退去。
公羊月见人离去,也不愿久待,更怕被夏侯发现自己出门,于是抢在前先走一步,只是他离开时,当中坐着的一个汉子起身搬弄酒坛,醉醺醺脚步不稳,腰间软rou撞在翻倒的香案腿子上,刮出一串铁钩子,丁零当啷一统乱响。
为此,他多瞥去一眼,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回程的路上,春雨飘落绵润细密,但凡在空阔的地方停留,稍不注意便是shi衣润发,许多晚归的人皆拿着笸箩搬个竹筐顶在头上遮蔽,打青石长街的一头跑向另一头。
山中小县城,人少又清静,多是些生着奇情怪趣的人。
当中就有两个,一个钓叟,拿衣服遮篓,怕淋着钓来的河鱼,另一个遛鸟翁,把鸟放头顶,弄它展翅给自个当帽子。
两人走得不急不缓,嘴还没停过——
钓叟叽里咕噜说着:“前天我在溪边,碰着几个从长安来的贩子,说前一阵子杏城被围,有个姓魏的将军造反,不过他们东家离着远,没遭难,但是上家在那边却有生意,就没这么好命!”
“这种天灾人祸,最是避无可避,那后来呢?”遛鸟翁问。
“当然是被剿灭喽!”
“谁管别国的事,我是说那家人?”
“这谁知道,保不准一个子也拿不出来,喝西北风呗,怎么着,难道朝廷还给放救济的钱财?朝廷会管他们死活?”
遛鸟翁点点头:“也是,还是说说那什么将军,你说会不会跑到我们这儿来?”
“你以为剑门关那么好过?”钓叟满不在乎,“那么好来,秦国的军队早就打过来了,再说了,现今早变天,不是那苻天王当道喽,眼下的皇帝姓姚!”
两老伯啰啰嗦嗦走远,公羊月在冷雨中悚然一惊,终于忆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那种钩子:当年强秦灭代,秦国的兵马攻入云中盛乐城,他随人流奔逃时见过那种钩子,那是用来挂脑袋的,秦军皆以割首论军功!
如果真是偷混过来的流窜兵痞,只怕还会生横祸。
公羊月立时返回客栈,将夏侯真截下,也不怕被他晓得自己嘴硬心软,将所知一一道来。
夏侯真却并不觉得这是大事,剑门关历来要塞,剑谷位于其后,对秦国的概况还是清楚,那个叫魏揭飞的虽是姚秦的镇东将军,但却是个实打实的汉人,反叛秦王,说不准是有心归晋,也可称好事。
何况,杏城在长安以北,若想下到蜀中,需得从庆阳往陇南走西蜀,残兵若是窃逃,还不若往北过峪岭逃入代国更为便捷。
公羊月懒得与他争辩,只说叫他自己留心,便径自回房。
夏侯真觉得他也是关心,便也留意着,只是,他再见到那伙人时,无论怎么试,人家身上切实没带着什么吊脑壳的钩子。
事实上,那晚公羊月走后,醉酒人盘出钩子后便为那残血惊醒,他们确实是魏揭飞手下,逃亡时丢了兜鍪甲胄,但那些个大钩却留了下来,想着山里野兽多,或可防身,但眼下入蜀,再带着很是不妥,只怕会误了大事。
于是,他们连夜,把东西给扔进了杀猪屠夫家的后院,留给人挂rou。
夏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