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八月,白露已过。游廊下的锦鲤不比夏日的热闹,园中的绿植从梢处点了火似的红,再被风一日一日吹得旺盛,烧得金黄酥脆,咔嚓作响。
史煜这日做完功课,摊着书佯装温习,心里却想着别的。今早他向母后请安时被问起想要什么,才想起再过几日便是他的十岁生辰。他该有的都有,没有的也不强求,实在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便敷衍了过去。眼下又想到这事儿,忽地就找到了一样,糖酥饼。
酥皮下泛着花香的蜜糖,甜而不腻,酥而不渣。那滋味自前世至如今他尝过的次数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最近的一次还是在洛言之的船上。那之后宫中的点心尝了个遍,比之那块酥饼却总是差了点什么。
思及此,他便向洛言之道:“老师。可还记得赏花宴那夜咱们在船上吃的点心?”
洛言之被他这么突然一问,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道:“那点心怎么了?”
“只是忽然记起来有些馋了。那滋味我在宫里从未再尝到过,想来是老师您自己带的?叫什么名?”
“不过是市井里的小作坊,比不过宫里做得细致,难为殿下如今还记得。”
“哪家小作坊?”
洛言之笑了笑:“殿下若是想吃,臣改日再带些过来就是了。”
史煜道:“要么把做点心的请进宫里,以后想吃了也方便。”
洛言之便道:“为人君者怎可贪这点口舌之欲?如此看来,臣到不能轻易遂了殿下的愿。”
史煜便觉得这人实在是无趣得很,不过区区一块点心也要如此计较。
洛言之似是才想到什么,又道:“再过几日便是殿下的生辰罢?我即为臣子又为长辈,殿下若不计较,半个友人也算得。按理说,是该备一份礼来。”
史煜倒也不客气,半是玩笑道:“要么把做点心的人送来,要么把点心送来。”
洛言之含笑道:“那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这人平时正经不正经的话说得太多,以至于史煜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也不甚正经地应了。
有些事他是能和那连说却不能和洛言之说,有些事又只能和洛言之说,再有些事,就是谁也不能说。归根究底,这两人私下再怎么与他亲切和善,也终究是隔着一层纱,话不能说尽,也不可交心。想到他还要如此活上许多年,就觉得累。
史煜又无端端想起月下泛舟时,自己竟有刹那动心,对洛言之生出几分期许,想他能心甘情愿地留下。
这天下早晚都是他的,又有什么是他给不了的?不比谋朝篡位,一步棋差便落得千古骂名来得轻松自在?他一句句自问下去,最后想问却是,他到底哪点比不过史煊?
这话只有前世那个洛言之才能回答得了,现下已是死结。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之后的两日都没有洛言之的课,直到生辰那日,饭吃完了礼收完了,学识也被考完了,洛言之才风尘仆仆地露了个面。他怀里揣着一红缎锦盒,并未差人过来,而是亲手奉上,故而史煜觉得就算这盒子里什么也没装,也算得一份重礼。
回宫时他也只带了三件礼,一件是那连送他的重弓与护手,一件是母后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玉,还有一件便是洛言之的盒子。余下的尽数交由下人打理。
锦盒打开,搁着一本平平无奇的册子,脊上的线扎得紧密,册中字迹似还未干,一字一划尽敛锋芒,如鞘中剑。他前世时便听坊间有传闻,当朝有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才子,字画俱是一绝,传言最盛时,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想来便是洛言之。
不过这册子里的东西,倒是和这字不太搭。
扉页写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后的十几页里,清清楚楚地把酥饼的做法要点记下,画了图。末页再写道:独家秘方得之不易,望君珍重切勿外传。册子下面附了香囊。
“……百花酥。”倒是个好名字。
史煜不甚正经地想,就算有朝一日自己真被贬为庶民,把这本洛大家的字剪下来逐一当了,也能过上一段不错的舒坦日子。
灯火未熄,史煜摊纸提笔,彻夜回了份礼。
再过两日,一本装订规整的册子送至洛言之府上,附信一封,写道:“出行不便未能亲至,薄礼一件不成敬意,先生海涵。”
洛言之翻开一瞧,摇头叹气,却是笑了。不是别的,正是一本梵文所写的无名经。
丰瑞四年冬,初雪已过。年关将近,又逢太后七十大寿,宫中人手都被调走,众人忙前忙后,张灯结彩,东西一批批运进来再一一点数分配,送入各宫中。
屋中炉火烧得闷热,史煜把自己关在屋里裹成了粽子,鼻尖渗着虚汗。他脑袋昏昏沉沉,一时竟分不清是做了噩梦,还是真生了病。
他曾经是很喜欢雪的,喜欢母后院子里的梅。寒冬腊月不知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是除却宫墙外唯一的异色。
一闭眼走马观花,这是他喝下毒药时都未曾有过的。
从风光到落魄一一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