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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蝉鸣过一夏又一夏,树叶黄过一秋又一秋,无数个夏秋里,裂谷边上的小小凡人村落依旧如昔,只是孩子渐渐长大,少年渐渐变老,老人渐渐离去。
游鲤鲤在坟茔前跪送疼爱了她一生的爹娘,和村子里的一位少年组成新的家庭,她如愿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娃娃像她一样漂亮,男娃娃也好看,只是长得当然并不像那个离去的人。
而后夫妻和睦,子女孝顺,她好吃好喝地过了一生,活到凡人寿龄的极限,最后坐在摇椅上,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她咧着没牙的嘴,老迈的耳朵已经听不清娃娃们的话,却仍旧笑呵呵,因为她知道自己笑起来好看,笑起来她就是全村最漂亮的老太太。
笑声中,她恍惚又看见了爹娘,看到那些离去的人,还看到了他。
她苍苍老矣,而他却仍是记忆里年少俊朗的模样,眼睛像夜空和星辰,倒映着她苍老的模样。
儿孙们散去了,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握住她老迈如树干的双手,叫一声自父母老伴都离去后便再也没有人叫过的她的ru名。
鲤鲤。
他说,鲤鲤,大哥回来了。
他说,鲤鲤,大哥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他说,鲤鲤,我叫应无咎。
他说,鲤鲤,我很想你。
……
可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闭上了眼睛,双手失去力气,从他手中滑落,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哪怕满脸皱纹,却仍旧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凡人游鲤鲤普通而又幸福的一生,结束了。
有不舍,有遗憾,但更有幸福,有欢乐,她不是天命器重的气运之子,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她只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但始终让自己过得漂漂亮亮的,游鲤鲤。
是游鲤鲤最想要成为的游鲤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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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应无咎的修为,再生壶并不能完全迷惑住他。
所以一开始,应无咎是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在幻境中的。
从最初的时候,从砸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的时候,他就对这个世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看着自己幼小的面孔和身体,看着周围朴素的房屋和人们,清晰地意识到他本身并不属于这里。
但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来自哪里,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村子里的生活,不应该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想要什么呢?
“大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问他,然后又不等他想好回复——虽然就算等了他可能也想不出回答什么,开始说起自己的梦想。
虽然他不太清楚那能否被称为梦想。
毕竟过于普通,过于平庸了。
完全就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生活,对于道路的期许是怎样的,但总归,不会是跟她一样的吧……
他这样想着,然而耳朵里听着女孩的絮絮叨叨,脸上却不自觉露出笑。
他摸摸她的头,觉得这样也很好。
然后他和她都慢慢长大了。
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招村子里的少年们喜欢,狂蜂浪蝶一般涌上来,以致他不得不用拳头,让那些少年知难而退。
而做这些时,他是否只是出于哥哥保护妹妹的心理?
他并不太清楚。
渐渐地,他听到村人在背后议论,说游家的儿子女儿怕不是要成一对。
渐渐地,养父母看他们的眼神带上心照不宣的暧昧和促狭。
他又不是真正的少年郎,他当然懂得那些眼神和话语。
但他自己的心也越来越古怪。
他已经完全忘记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清醒,他似乎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把自己当成这个小村子里一个普通的少年郎,把自己当成保护着游鲤鲤的大哥。
所以,当听到村人的议论、看到养父母的目光,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荒诞,不是好笑,而是窃喜,是羞涩。
他的目光越来越停留在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女身上,他开始畅想两人成亲后的日子,或许就像她小时候说的那样,夫妻和睦,子女孝顺,他和她长命百岁,一起坐在摇椅上,子孙围在身边,而他和她牵着手笑,牵着手一起离开人世。
他总是忍不住这样想着想着便笑出来。
直到那一天。
——你天生剑心,注定走上大道,而不是蜗居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凡人村庄。
——跟我走,去追寻至高无上的剑道吧。
道人站在剑光之上,对他说道。
那划破天空的剑光,道人的话语,仿佛晴天霹雳,轰然在他脑海炸开,一瞬间击碎了平静凡庸的世俗景象,掀起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
于是他在那一瞬间想起,对啊,他本不属于这里。留在这里,与人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