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是她生命之河尚且如金沙样奔涌时分蘖而出的支流。家樵永远不懂得这有骨与肉永恒相牵的滋味。他只以为世上众父母的孩子都是随便一场在草甸或席梦思或SUV后排车厢发生的性交的结果,而自己是生命礼炮不可或缺的炮手,尽管这十多分钟轻巧容易,再气喘吁吁也谈不上辛苦,但所有权犹如烙印,生命有它不可逾越的级次:他是创世主更是主人,所以抛掷妻女时仿佛无需过分痛心。
仍然干净却不比从前漂亮的手,再不能担起从前恍若漂浮绿蚁、薄如蝉翼的玉盏那般美好譬喻了。
她的遣词在云舒心里擦燃了一株势态很微弱的火苗。
这些事坏吗?它们都是坏事。不过你现在并不清楚它的伤害究竟会在今后什么时刻表现出来,可能是高考,也可能是你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它们都是你为现在一时放纵要付出的代价,可惜现在不一定能懂得,我说出来你可能也会觉得是我在哄骗你,你是个倔强的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孩,这样的错,老师愿意陪你慢慢地改。
云舒顷刻间自杀式地丢弃了自信,她的手指搅在一起,抬头看一眼薛霁的脸,心中踩空,觉得好像每种情绪都有,均能抽出其丝剥出其茧,总之尽是她斯文的失望。
她数出三十张来递给男人,用大惑蒙解的语气讲,难怪今天晚上校自律会搜查学生书包里的违禁
我晓得,我当然晓得呀。
不写作业、逃学、上课玩手机,我没有按照校规没收或者让你写检讨,并不代表它们不是错,也不代表这是我对你践踏这些规则的默许,只因为我是个不再奉行矫枉过正的人。
云舒意图紧紧拽住急流中漂摇的水草,她把一双手伸到薛霁面前。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
薛霁的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得好像在害怕语气再重一分就把云舒融化了。
他从姨妈那里把钱抢走,现在倒说是他的。我拿回来充到我妈医院缴费的卡里去了。
你用到哪里去了?
是怀疑、是无奈、或是疲倦?
三千。
你具体拿了多少钱?
这已经不算一笔小数目了。薛霁皱起眉,这表情在云舒眼里不啻是一场传导到心里的微震。
姨妈则抱怨说,老天爷也只会站在云端盯着咱们活遭罪。云舒是以为然的,就像现在:他只在云舒再度坠入辩无可辩双腿麻木的境地时,才这样虚伪哭泣。天上的眼泪与她心中那只淋过雨湿漉漉小狗的眼泪一齐簌簌地从胸中的缺口向外淌,既热既咸。
我们不要放任自己的一时懵懂铸就缺口,好不好?
但是偷盗不能算在可以慢慢改的这部分里面。它代表着你的行为,直接对他人造成了伤害。你的小错,或许可以说只是不去选择为善,但偷钱是从恶。从善如登而从恶如崩,对吗?因为它会成为今后你一次又一次逾越善恶边际的捷径。
真嘞。
她原本早已对此脱敏,不去留意自己在这些有理也难讲清的师长眼里形象堕落到何种地步,自然也就不会对他们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有所挂念。
走出教学楼时雨还在下个不停。薛霁撑起那把李富国搬离时弃置在办公桌角落的黑色大伞,伞架砰的一声张开,银色字身加粗过的文道楷体蕲江丽景大酒店。钢筋铁骨,声音结实得像在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搭起了一尊帐篷,一处安身的避难所。还好那户嫁女儿的人家烟花放得早。
薛老师。云舒舌头平平的方言腔调听起来就好像舌尖蘸了白砂糖,可语气却是背道而驰着很苦涩的:
她来时海面上有风来,月轮圆满,水面融溢清辉。
云舒没有开口回答。她开始害怕,担怕眼前好像骤然间变得极其遥远的薛霁一回头就把答案对办公室里的男人和盘托出,然后姨父立马扎到医院去找母亲的麻烦。
只有一枚浅棕色的痣仍旧点在食指上,好像缄默地见证过她如何把自己扎伤、愈合又磨出熟练工那样淡黄色的茧,作一段无声但既冤既屈的自白:
这次关机了?
但此时此刻,薛霁做何感想呢?
她说和姨父吵架,怕他和以前一样气不过又动手,就带着小旭回镇上去堂姨家去了。刚刚接到他电话,可能要去撵她。云舒把手机还给薛霁,心里依旧是乱糟糟的一团麻,穿不清楚。直看见薛霁心没完全放下的表情,才想起来解释一句:小旭是我姨夫姨母的儿子。
好,云舒。我知道你应该很讨厌被讲道理。
薛老师,我没得骗你。
这三千块是暑假时我和姨妈还有妈妈做手工赚的。
本可以直接说表弟的,但云舒实在不剩工夫去厘清这些毫末了。薛霁从办公室抽屉中极自然地抽出信封时那画面还历历在目,粉红的一百元钞票躺在信封里,像被撬开后的蚌肉。用她们的方言形容,那是一登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