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被拒绝,于他,实在是个不常见的体验。就像处在某种惯性之中,迦檀甚至还带着微笑说了几个字,“……到时候你可以和……”,才慢慢反应过来,蹙起眉头,困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重复道:“……你说,你不愿意?”
舍兰点了点头:“我不愿意。”
迦檀甚至笑了一声:“可你是有打过仗的,我能看得出来,甚至班阇尼也看得出来,你过去绝对不是一个骑兵下士,你应当是一个将……”
“陛下,”舍兰打断他,“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您难道不知道吗?克里斯契早就沦陷了,那里现在飘扬的旗帜是乌尔丁大帝的库斯法斯雄鹰旗帜,不再是荆棘日轮旗了。”
他仍然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看着迦檀,苍碧色的眼眸十分平静:“换句话说,无论我过去是什么,我所在的一方战败了。”
“我知道啊。”迦檀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听说,克里斯契是一个孤悬海外的岬角小城,除了向海的一面,周围都是库斯法斯人的领地,能守了五十多年才是奇迹,这样的地方不陷落才怪呢。”
舍兰沉默了一下,笑了笑,说:“我不是因吉罗人,也没有在军中效力过,不是能服众的将领。”
“所以我才要让你带领班阇尼的千人队呀!他对你可是佩服到言听计从……”
“陛下。”
那奴隶生硬地说:“这世界上从未听说过有君主的男宠带兵打仗的。”
迦檀脸上的笑意,仿佛是从一种惯性中缓缓消退似的,慢慢消失在他脸上。他终于发现了,这奴隶是认真的。
他沉下声音,说:“舍兰,你要明白,领军打仗是一种恩典。岩流城无数勋贵子弟,都在想法设法地进我的军队。你说男宠,好,那我问你,你就甘愿一辈子当个奴隶吗?去在战场上挣得一份荣耀,你将来会成为我身边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神色已经可以算是恳切,那奴隶却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你没有经历过战争,你不明白。战争会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你不会喜欢战场上的我,那个人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你简直不可理喻!”迦檀高声叫起来,“那你就想这样过一辈子吗?以色事君,在甘泉宫虚度一生,让你的才能被白白埋没?!”
“……我不愿意打仗,陛下。”舍兰长长地叹了口气,“您可以给丹腾赐婚,可以降妖除魔,也可以对藩王生杀予夺,但是让人领兵这件事,还真是勉强不来的。”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对迦檀笑了笑,“……哪怕您做了,这些,”他指了指地上被放置在一旁的首饰匣子与刚刚脱掉的衣裙与红色披纱,“我也还是不愿意的。”
“……你以为我是在收买你吗?!”迦檀终于暴怒起来,隐忍到这个地步完全不是他的风格,少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然而这一耳光终究没有甩下去。他扭过头,双眼疯狂地搜寻着自己能够拿来出气的东西,目光落在一只杯子上。
玉石茶杯在青石地板上破碎,玉雕的雀鸟与红宝石樱桃四分五裂,化做齑粉。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杯子,因为喜欢,才被带着,一同登上圣巡的旅程。
杯子在地板上炸裂的时候,舍兰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他闭住眼,很快又再睁开,就只看见迦檀的背影,冲出门外去了。
自第二天开始,舍兰就再没有单独见过神王。
他们回程仍是坐船,他被安置在迦檀的舱室附近一个小房间里,因无传召,他倒也乐得清闲,将进展缓慢的那套俗语本《百世经注》拿出来读。
他能感知到的,是迦檀确实很忙。他经常并不在自己舱室,而是在一间单独的会议室里,与班阇尼等人一起议事,这时还多了一个人,那便是达霜女藩王的幺妹甘露,作为蒲柳城的代表,与他们一同返回。
没有传召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路上迦檀与他的将领们议事,从不避讳自己,也许并不是只把自己当成一个侍茶的仆从来使用。
让奴隶来领兵打仗,在因吉罗,实际上并不是罕见的事情。舍兰读书进度太慢,还没有看到十一世迦檀旗下“奴隶将军”的故事。实际上,但凡是发动过战争的迦檀,在战前征召时,大多都会以“免除奴籍”作为手段,激励奴隶们加入征讨大军。
虽然说这些没有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奴隶,在战争中能发挥的作用也大多只是挖挖壕沟,然而也当然会有因自身能力出众脱颖而出的传奇人物。“奴隶将军”巴哈赫姆就是代表性的人物。据说他被十一世迦檀征召入伍时只是一介工卒,然而在一场对战北方蛮夷的小型战役中,迦檀一方阵线溃败,这奴隶抢过一匹战马,冲到阵前,大声呼喊着收拢阵型,最后居然挽回了败势,且战且退,虽没有反败为胜,却也阻止了大规模伤亡,保存了主力军队不散。十一世迦檀大为惊讶,召见这奴隶之后,发现他竟是个军事天才,于是命他领军。巴哈赫姆百战百胜,最终获封将军。这便是因吉罗小孩子都耳熟能详的“奴隶将军”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