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再次回到甘泉宫,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舍兰的行李比出门时多了一些,主要是衣物。回程一路上,君王的冷淡是显而易见的,迦檀也没有拨给他侍奉的人,他自己将行李搬进了那个房间。
房间里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但器皿都十分干净整洁,看得出是有人打扫的。他打开柜子,衣柜里放着熏衣的香囊,在衣柜里捂得久了,熟悉的香气随着柜门打开涌了出来。
一瞬间,临走前阿蜜和娑罗帮他打包行李时嘻嘻哈哈的笑声,似乎也与香气一道自衣柜内纷纷滚落。
舍兰垂下头,将那些被赏赐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入柜子里。商吉婆送给他的那个木匣也被他放进柜子里,和出去时一样,里面仍然空无一物。
一关柜门,才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门后面,笑笑地看着他。
“朝云!”舍兰露出惊喜的微笑。
朝云晒黑了一点,旧象牙色的皮肤上多了几点小小的晒斑,但她的气色很好。过去,细细长长的眼睛总是刻薄的,像一只警惕的、受伤的狐狸,蕴满冷漠与讥诮。现在则弯得像两轮眉月,含着温暖的笑意。
朝云看着他,好像随时准备扑上来抱抱他似的,最终还是忍住了,对他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直起身子,笑着说:“欢迎回来。迦檀传召,请随我前去。”
舍兰随她走出门去。因为没有丹腾随圣巡回来,以往热热闹闹的甘泉宫显得多少几分冷清,两人的脚步回荡在白玉雕砌的宫室中,发出空旷的回声。
终于,舍兰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好吗?你在港口上找到工作了吗?”
朝云回头看看,左右无人,向他狡黠地笑笑:“当然。本姑娘可是迦檀御用通译,在港口上可有名了!”
她停下脚步,带着点儿炫耀,说:“你们出去这几个月,你猜我赚了多少?”
“不知道,”舍兰猜道,“五十金币?八十金币?”
朝云噗嗤一笑,张开五指,正反比了比,“一百二十五枚金币!不枉我跑了七八家贸易行,白天在港口做通译,晚上抄文书抄到半夜。别看赚得不多,我的名号可是打出去了。明年迦檀出去打仗,我已经约好活计了,等大军一开拔我就去做事,工钱要翻三倍!”
她得意一笑:“等迦檀的战事结束,我就能攒出赎身的钱!”
这时廊台上有人经过,朝云顿时收起笑容,板起面孔,敛衽徐行。等那人过去,她才回头,吐吐舌头,小声说:“我从圣巡路上半途跑回来,甘泉宫好多人讨厌我呢。”
“你这样出去干私活,别被发现了。”舍兰也小声叮嘱她。
“不会的,”她诡秘一笑,“我说我回来就是因为迦檀派我去港口收集情报,她们又不能亲自去问问迦檀是真是假——迦檀现在才顾不上我呢!”
他们走到一间屋子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迦檀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朝云带领舍兰走了进去。这是供迦檀起居与会客的房间,屋宇广阔,按照迦檀的喜好,布置得十分富丽。回到岩流城,天气微凉,窗槅大开,白色纱幔被微风吹起,在窗口如烟雾流动般轻轻涌动。窗下陈设着花架,一大丛虎头茉莉正在花盆内盛放,随着屋内涌动的清风送去阵阵清芳。
地上铺设厚实的地毯与丝绸坐垫,铜炉压角,白色烟雾静静升腾。迦檀与罗延莎,以及大迦利亚身边的几名女官正围坐在地毯的四周,看着地毯中央的一名女子弹奏乐器。
那是一种十分庞大的乐器,像一张巨大的弓,半人之高,竖直摆在地上,弹琴的人背对他们,把那乐器的一角靠在肩膀上,拨弄着琴弦。琴弦淙淙,与因吉罗乐器的热情奔放不同,这巨大的乐器所奏出来的音乐却是柔和优雅的,几乎像是清晨草叶上的朝露一般晶莹纯净。
舍兰的心猛的向下一沉。
这是一张竖琴,是嘉莱的贵女们必学的乐器之一。
朝云在毯子一角向迦檀跪下叩首,低声提醒道:“陛下。”
迦檀看到他们进来,很开心的样子,对朝云做了个手势:“你先不要走,我有礼物送给你,已经命人去传报了,一会儿就道。”
今日他竟然没叫朝云起身,朝云只好就这样跪在毯子一角。如果今天只是迦檀在,她也许就假装粗心顺势起身,但是今天罗延莎也在。不知为什么,比起迦檀,她更害怕那位半身瘢痕、面无表情的迦利亚。
迦檀看向舍兰,笑道:“你来了,很好。婆提赫给我买了一件礼物,是个金发碧眼的奴隶。来,你看看。”
他转头看着抱琴的女子,对她做了个手势。
那女子浑身一僵,从竖琴旁退开,慢慢转了过去。裹在披巾里的身体被巨大的恐惧支配着,丝毫不敢抬眼,对着舍兰所在的方向匍匐下去,双手放在柔软的地毯上。
一头金色卷发,随着她的动作垂到了地毯上,像秋天稻田里起伏的麦浪。莹白纤细的手指,在深红色长绒地毯上发着抖。
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