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宋大人,”门房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才赶紧将门推开,道:“快请,快请。”宋桓从前拜访得勤,府内小厮没有不认得的。纵然隔了五年,倒也不至于将他拒之门外。更何况,每每差役从外头取了信,宁良玉都拆得很急,内容时多时少,三页纸也好、五页纸也罢,总至少要看上近半个时辰。
“我这箱子可记得着人抬进去,”宋桓极自然地一面吩咐,一面跟着引路的小厮往里走。
宁良玉从前就不喜欢人贴身侍奉,再加上天子飘忽不定的兴致,更是常常将人支开,唯恐被人发现点什么。宋桓却是个例外。他原本入卧房便如入无人之境,在西北待久了,愈发行事无忌,快步朝里走去。
里头的格局变了,一道接着一道的屏风,遮遮掩掩。越往里走,就越能嗅到浓郁的安神香气。鹅黄色的纱幔后影影绰绰,还带着炭火的热意。宋桓垂首看了看因沾着碎雪而散发出寒意的大氅,顿时停下了脚步。
宁良玉睡得很不好。他是被禀报仆从的脚步声吵醒的,听得宋桓登门造访,更是慌不迭的起来洗漱。他的病还没好全,面色雪白,眼底是淡淡的青色,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寝衣还未换下,他就清楚地捕捉到了屏风旁的一角墨色。于是,宁良玉随手抓了件袍子披上,下意识地小跑过去,掀开了恼人的帐子。然后如他所料的,见到了宋桓。
宁良玉怔怔地看着对方,他试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更何况他们才在长街上遥遥相望。可他却直到此时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正见到了宋桓。青年样貌其实没什么变化。他比宁良玉年长几岁,走时是什么模样,回来依旧如故。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大约是眉目之间,添了些久经疆场的杀伐决断。
宋桓迎面就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往自己这厢冲,等到真的见了人,却又停下了脚步。他是着实吃了一惊。原因无他,宁良玉的脸色看上去太差了,又瘦的厉害。鬓角的发丝因为冷汗shi了几许,贴在他的肌肤上,更添病态。宋桓定定地瞧着他,良久才出声,嗓音低沉,很有些不可置信,“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手掌自然而然地抚上了对方的面容。宁良玉下意识地偏了偏脑袋,把脸往他的掌心上贴,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竟是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宋桓注意到他匆忙之中,只趿着双便鞋,半截小腿露在外头。虽说是在屋内,可也容易受冷,于是赶紧催促他去套鞋袜。宁良玉显然还在恍神,迷迷糊糊点了头,眼睛还黏在他身上,脚下飘忽不定的往里走。他这个样子,倒是让宋桓想起些陈年旧事来,当即笑了笑,把带着寒气的大氅解了,随手一丢,就去搂他的肩。
“怎么啦?还没睡醒?”
手掌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袍,仿佛直接捂着他的肩头,令他无端腾起一股熟悉的惧意。身躯微微颤抖,那是良久调教后,对旁人的亲近本能的厌恶。可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也没道理抗拒,于是没有动作。
宋桓只以为他冷。宁良玉的手也确实是冰的,让宋桓觉得他该寻个大夫好生将养。原定要拽人出去赏梅的计划自然就此打消,干脆倚着床沿同他说话。
少年不知事的时候,这样的亲昵不过略显天真。到了如今,却透着若有似无的暧昧。宁良玉不打算戳穿这一点。他在捡些户部的杂事来说,随意闲聊,手依旧被宋桓握住,总算有几分暖意了。
宋桓垂着头听他说话,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的越矩。习惯使然,又抑或有意为之,各占一半,让他没敢去瞧宁良玉的脸,一副要将他的手盯出花来的样子。
从前翰林院的时候,宋桓还会装模做样,锦衣玉冠,俨然风流名士。到了西北苦寒之地,无需做给人瞧,就胡乱对付起来。等回了京城,懒惯了,竟是发冠也不戴,随意拿了根旧绸带绑着。宁良玉轻轻一扯,陈旧的经纬线不堪重负,居然给拽断了。
青丝逶迤,一直垂至榻下。宋桓总算抬起头来,就见宁良玉有些疲惫地说道:“昨晚没睡好,就陪我歇一歇?”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偏着脑袋,眼中是刻意自然的平静无波。
结果当然是两人同榻而眠,合衣而卧。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宫中早早就烧起了暖阁。比旁的宫室略高几寸,下头通了铜管,有专门的小黄门在尾端昼夜不停的添炭。明亮的宫室内,温暖宜人,好似芳菲四月。里头设有卧榻一张,铺着厚厚的绒毯,是天子休憩之处。侧边则摆了几卷还未读完的书册,是翰林院正在编修的前朝史,修了七八年才修完呈了上来。
但是,皇帝今日却没有兴致去读。他正用一根掐丝金钗逗弄贵妃养的白猫。天子昨夜醉得厉害,日上三竿了才醒,灌了两盏醒酒汤也依旧有些头疼。
那猫通体雪白,性情温顺。长尾扫过他的手背,酥酥麻麻的。然而,一双染着蔻丹的手伸了过来,将猫抱走,然后倚在他的膝上。繁复的珠翠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天子秉性风流,虽无兴致,却依旧轻抚女人的发鬓,轻轻叹了口气。
“边关大捷,乃是陛下圣明。如今四海升平,您又何故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