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午舟肚腹中的胎儿已是早早过了足月的规格,药依然一日复一日地喂,却丝毫没有发动的意思。
他的大肚几乎快比得上曾经的珏霜,肚子里倒只有两个硕大无比的巨胎。肚皮微微裂出细小的纹路,在阳光下粼粼泛着波光。他的身体日渐消瘦,挂着巨大的肚子显得不堪重负,从肚皮上能看出狰狞的血管透出来,他赢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状态,皮肤一日胜一日苍白,脸色愈发灰败,浑身都是新伤叠着旧伤。
他早就不认得自己了。
他会做梦,他会梦到自己小时候在宫墙之内玩雪,他的阿娘还在,会轻柔地摸着自己头发,露出一个世上最美的笑脸,可转瞬间他的阿娘又变成一个小小的墓碑,坟前草木茂盛,鸟语花香一片。
他会梦到自己做教书先生那段经历,他偷偷瞒着自己是双儿的身份,但总有小孩子好奇问他为什么这么美。他教孩子们读诗书礼易,纸上写满了光明的未来,可又一瞬他发现自己在讲台上挺着临产的肚腹,当着学生们的面娩出一个丑陋的胎儿。
他还会梦到Yin馗离。有的时候Yin馗离对他很好,身上一股檀香带着体温,有的时候Yin馗离折磨他,把他将十二种景挨个试过一遍。有的时候他忽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那个大雪覆枝的院子里遇到那个小男孩。只一瞬,洛午舟就红了脸。
他怯怯地跑到人家面前,对着他轻轻一笑:“不认识的哥哥,我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原来从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被命运开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玩笑。
洛午舟恍惚之间,忽然听到有人脚步声。他抬头,门打开,刺目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生疼。来人不是Yin馗离,而是另外一个熟面孔。
“安公公。”洛午舟气息微弱。
安公公一笑,打开带过来的食盒,替他喂了点水。大手轻轻覆在洛午舟膨隆大腹上按了按,按得洛午舟一阵颤抖。
“孩子……有些过大了。”安公公道,“洛公子,这么久不见,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洛午舟不语,过了半天才攒够说话的力气。
“安公公……那支箭,是你安排的吧。”
那支莫名出现在箭筒之中,本该是软箭,却闪着凛凛寒光的杀人利器。也是洛午舟落得此种境地的开始。
安公公沉默了几秒,轻轻叹了一口气:“洛公子聪慧过人,的确不用老奴多费口舌。”
“还有之前的引导,咳咳。”洛午舟低喘,继续道,“屡次将我引入景官儿所,让我看见那些惨状,还对我加以暗示……只为了我在流簇飞侯时冲动射出那一箭。”
安公公笑了一声:“引导归引导,提前让公子看到宫墙内的龌龊,老奴倒也从没夸大过事实。只可惜公子最后心神动摇,未能一箭穿心,如今还要困在这冷宫里受罪,唉。”
洛午舟腹中作动,他抱着肚子忍受痛苦,不愿再开口。
“老奴也看出来了,就算没有老奴从中引导,公子和皇上分道扬镳,也是迟早的事。老奴就直言了,老奴为当朝大将军做事已有五年之久,如今圣上昏庸暴虐,草菅人命,乱葬岗尸山血海,百姓民不聊生,大将军意图执掌政权,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安公公打开食盒,从夹层里抽出一小包药。
“皇帝谨慎多疑,我等宫人难以下手,所以要请洛公子帮助我们完成大业。”
洛午舟看着那物什,脸色又白了三分。
药包拆开,里面有两粒鲜红的药丸,其中一粒中间有个黑点。安公公指着这药说道:“这里两粒药丸,一粒毒药,一粒解药。公子可以提前服下这带有黑点的解药,再将毒药藏于口中,趁与圣上亲密之时,将毒药渡入圣上口中。”
洛午舟呼吸急促,心里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眩晕,他捂着肚子,止不住地颤抖。
安公公走过来,掰开洛午舟的嘴,将那枚解药塞进他的喉咙里。解药遇水即化,任凭洛午舟一阵呛咳,也吐不出分毫。
“这解药可以保公子三天,时间一到,若是公子还没下毒,公子自己就要连同这腹中孩子一尸三命了。”安公公笑着抚了抚洛午舟的大肚,“但若公子听话,到时候老奴自会送上化解之法,公子无需担心。”
洛午舟咳喘了好一会,终于慢慢平静,眼神也晦暗下来,他闭了闭眼,嗓子沙哑,缓缓开口:“大将军……会是个明君吗?”
安公公笑了。
“公子,你是大善大义之人,大将军亦是。”
洛午舟垂下眼睛,这话或真或假,已经没有意义。他告诉过很多人,不要信命,可是他自己却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直到被逼上绝路。
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