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向他递出手。
因在地上所蹭,那只手脏兮兮的,混着血污,甚至可能还有那顽童的尿。她头一回,为自己的脏感到无处遁形。
薛穹探出三指,指节纤长,手背白皙洁净,更胜白玉。杨枝自惭形秽,下意识缩回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一蹭。
薛穹轻轻一笑,旋即亦将自己的手往地上一蹭,像裹面粉一样蹭满灰尘,方道:“医者无忌,姑娘放心。”
可她并不仅将他当个医者。
杨枝怔了怔,垂下眼,任由睫帘遮住底下黯然翻涌的情绪,讷讷向他伸出了手。因柳轶尘的旧公服衣袖断了一截,露出一截小臂来。
杨枝肤色本就白皙,小臂更是雪白莹润,似一截洗净的莲藕。只可惜那莲藕破开了一个口子,上面一道长疤,狰狞丑陋,蜿蜒向上,像一条细蛇,钻进了衣袖里。
疤痕泛白,显然已老,不知是何时落下的。
薛穹为杨枝搭脉,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小臂上。只一眼,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一震,探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久远的记忆如忽然翻滚的沙暴,在意识与理智抵达之前已将他裹挟与吞没。
一颗眼泪,映着午时最热烈的阳光,衬着满屋因打斗而飘起的尘埃,毫无征兆地落在那一截丑陋的疤痕上。
杨枝愣住了。
忙拉袖子去遮那疤痕,却已掩藏不及。
薛穹抓住她欲拉袖子的那只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道疤。
他是个文弱书生,比柳轶尘还要瘦些,此刻手劲却出奇的大。
“薛大夫,你抓疼我了。”杨枝有些心虚,只好道。幼时跟北军一群臭小子打架,落下了永久的疤,这疤不疼不痒,这么些年,她都快忘了。
薛穹却仍未放手,目光直直与杨枝相对。
良久,才有些莫名地挤出一句:“姑娘可会……扮毛虫?”声音一刹那如冬日的风,带着沙沙的粗粝感,更似在沙漠长途跋涉的旅人,因为干涸,整个嗓子眼都裂了,在灼烧。
不待她答便吃吃一笑,那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艰难跋涉而来。
杨枝一下子迷了眼。
作者有话说:
柳轶尘,字敬常。改了一下,文中平辈相称统一称字了。
日常招手呼唤小可爱~~
第十七章
年幼时她虽身为王女,却没有多少贵女的光环。她母亲是嘉安王从江州掳来的小妾,被掳来后没几个月遭了厌弃。嘉安王有了新欢,她本就不善逢迎的母亲立刻就被抛到了脑后。即便是她出世那天,嘉安王也不过匆匆过来看了一眼,又匆匆走了。
母亲不争不抢,带着她安静而简朴地生活在偏僻别院中。
直到她到了开蒙的年纪,母亲才破天荒地去求了嘉安王,让她也伴着府中的王子郡主们一起读书。
来给他们讲学的便是大儒薛弼。为着方便,京中几家贵子聚在一堂听薛弼讲学,其中便有薛弼自己的儿子薛穹。
薛穹是他们这群孩子中最出挑的,长得出挑,学问也出挑。而杨枝则是其中最不起眼的。
可就像毛虫也会歆羡蝴蝶,稚童杨枝的目光总是绕着太傅家的大公子转。
稚童表达喜爱的方式十分简单,便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给他,乃至让给他。
每回母亲做了好吃的点心,她都会悄悄放一些在薛穹的书桌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远远看着他将那点心取出来。
她从未见过薛穹吃那点心,可亦未亲眼见他扔过。
少年薛穹从不喜形于色,像一湾深潭。
她看不出喜好,亦看不出厌恶,有些泄气。家中兄姊有漂亮的衣裳,珍贵的玩物,还能投其所好地为薛穹寻来少见的孤本。她什么也没有,只有母亲做的糕饼。
她觉得很好吃,可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小杨枝一日在花园中抓了只毛虫,玩了半日,十分快乐。她想分享这份快乐,便将那只毛虫也放进了薛穹的书桌里。
薛穹取书时掉出一只毛虫,骇了一跳。第二日取书,又掉出一只,第三日……
几日下来,饶是薛穹好脾气,也有些难忍。他找到杨枝:“小姐为何往我书桌中放……这个?”她是王女,却因为没有封号,只能被叫“小姐”。嘉安王自己本就是闲散宗室,家中又姬妾子嗣成群,虽说是王女,却连一般京官的嫡女都不如。
五岁的杨枝刚开始换牙,咧着豁了个口的牙笑得没心没肺:“你喜欢吗?那毛虫可好玩了,这样扭来扭去,扭来扭去……”说着,便摆着墩墩的身体学着毛虫一般扭动:“而且,娘亲说它们会变成漂亮的蝴蝶……”
杨枝的童年是在无人打理的废园中度过的,除了母亲,只能和花草虫子说话。有时一整日,便拿根小树枝播着小虫来来去去。但她玩的花了一张脸,也不觉得枯燥,反而自得其乐。
以己推人,她便也以为,薛穹会喜欢这样笨拙的游戏。
薛穹从未想过有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