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相视间,薛、柳二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柳轶尘徐徐步至亭前,神色淡静, 向亭中妇人一躬身, 方道:“殿下,下来吧。”
这一声“殿下”出口, 薛穹面色微微一变, 下一息, 却本能般看向杨枝。见她面色如常, 忽反应过来什么。
不及开口, 黄鹤已将李挺从车上扶了下来。薛穹只扫一眼,便知他是中了毒。心中翻起波澜,面上却仍如静水,不动声色。
李挺因中毒虚软,被黄鹤扶至亭前,沆瀣门上下森严,没几个人见过真正谷君的面目。亭中人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侍卫打扮的人,不禁皱起眉头。
李挺自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亭中人一见,面色倏变,当即下跪:“君上。”
“将她放了。”
亭中人虽不解,然沆瀣门规矩,见牌如见人,不疑有他,当即让出一条路。杨枝立刻飞扑向妇人,紧紧将她抱住:“阿娘”。
“阿娘……”这一声“阿娘”却不是从杨枝口中发出的,她转目,见李挺甩开黄鹤的手,支撑着一步步走过来,到了妇人跟前,忽然就地一跪:“对不住。”
妇人眸底波澜微动,眼前这个Yin鸷不屈的少年,陪伴了她十二年。在敏儿被带走的日子里,不会安慰人的他每日就蹲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好像生怕自己会想不开寻了短见。一向锦衣玉食的他,小心省下牢中的口粮,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固执地一遍一遍将那口粮捧到她跟前,硬邦邦说一句:“给。”
后来,不知是牢中太过Yin冷,还是他长久的缺少食物,他终于大病一场。病中他脱了少年老成的模样,真正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样,死死抱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喊“娘”。
虽然不知牢外岁月,但她也猜得到,他的娘亲,世上最尊贵无匹的女人,死了。
再后来他病好了,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想如此。”好像生怕她心如死灰,又补充:“那天晚上像妹妹一样的孩子有十几个,她未必会死。我们要想办法出去,出去了才能找到她。”
月余的相处,她明白,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大的安慰。
燃秋山大火之后,他二人被旧部找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真与寻常孩子不一样的一面,旧部在他面前跪下,他平静地抬抬手,眉宇间尽是不容逼视的威严。
然而转瞬,他却向自己下跪:“我母后没了,妹妹暂时……不知踪迹,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孩子,叫你阿娘。”
连这样的话都是不由分说的。
十二年相伴,他其实从未亏待自己。除了敏儿来京城之后的岁月,整个沆瀣门从来都以她为尊。
妇人望着他,十二年岁月在眼前一闪即逝,良久,却只是垂眸,回了一句:“君上之志,恕老身不能继续相随。”
他们之间,早不能以一句简单的“原谅”或“不原谅”以蔽之。十二年相伴,十二年的“阿娘”,感情与习惯早融入骨血,怨过恨过疼惜过甚至亦责骂过,敏儿不在的日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填补着她心中的空缺,她看的见也感受的到。
时光搅了一滩浑水,人的感情中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李挺闻言,微微一愕,须臾,却深深垂首,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杨枝扶母亲往车边走去,经过薛穹之时,忽然被他抓住小臂:“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杨枝看了看母亲,杨母点了点头,她方松开手,随薛穹向亭边走了两步。
“你早知申冬青便是先太子?”薛穹直截了当问。
杨枝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所以方才在铁府,你不过是做个样子?”
杨枝沉默片刻,方道:“也不全是。六合庄之局,瞬息万变,我并无十足的把握。”她微微垂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和清致的眉眼,似水墨山水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力量。
年少时她聪慧狡黠,功课极好,哪怕在王府中不受重视,也从不自卑。夫子考问,她向来十分积极,聪明外露,张扬锐利。
可眼前的少女,却低眉垂眼,敛了那身锐气。然而那深藏之下的坚韧与玲珑却更加不容小觑。
薛穹心情十分复杂,有一瞬,他希望她仍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可以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另一瞬,他却又不受控制地被眼前的这个她吸引。
良久,他终于问:“那么你的后招是什么?既无十足的把握,又知晓了先太子的身份,今日这十里亭中,要想全身而退,并不容易。”
杨枝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沉沉回了一个字:“你。”
薛穹眉心猝然一敛。
杨枝续道:“对付柳敬常有的是机会。但薛家大公子若是没了,李挺便失了京城的一大臂膀——薛家门生遍天下,沆瀣门不会算不明白这个账。”
薛穹望着她,眉心如川,始终未松开。饶是大概已猜到了她的答案,眸底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须臾,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