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璟默不作声跟在梁称玉后面进了她的屋子。
称玉没想到他也跟了来,她恶声恶气地仰头看向他道:“您跟着上来作甚,这可是我家,我出银子赁下的。”
没得要在他府里受气。
男人却从袖口里取出张纸契递到她跟前,梁称玉就着他的手看去,她识得的字虽不算得多,可上面大概意思还能瞧明白。
原来这人不晓得什么时候早将前头铺子连同后面宅子买了下来。
称玉一时噎住,暗啐声:“有点银子尽会臭显摆。”
她与陈知璟说:“我也签了契约,当时已经给过整年的银钱,就是您闹到衙门里头,也该让我住到岁末。”
梁称玉今天没打算去铺子里,将头发虚虚挽着,这会儿散了一缕青丝落在颊边。
八月初日头火辣,她身上穿着粉色绣花褙子,薄薄的衣衫贴着肌肤,那雪白的脖颈,险些让人挪不开视线。
小妇人面染怒容,这般鲜活地站在此处,娇嫩得如晨间枝芽上的露珠。
陈知璟忽想到那夜陆绪与他说过的话:“国公爷贵人多忘事,怕一辈子都没有尝过万念俱灰的滋味……是我亲手给她下的葬,一尸两命。”
陈知璟身轻颤了下,那滋味只单想想,就觉得五内俱裂,不敢再多想。他看着她,那眸光深邃,瞧得称玉浑身不自在,双手不由环住了胸。
陈知璟自嘲笑了笑。
他自诩正人君子,觉得她这长相狐媚,难登大雅之堂。却不知,他当年见她的第一眼是否就相中了这在乡野之中长大的小娘子。
他们的或许合该要一处的。
上辈子她死了,自己也弄了个断子绝孙的下场,幸而两人又多重活了一世。
“陈知璟,你这是作甚,看着怪吓人。”称玉瞪着她,凶巴巴道,“宸哥儿让兰香带到前头去了,你接了他,日落前要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去你府上要人。”
“玉娘,你跟我回府罢。”陈知璟不紧不慢道。
称玉听了,正要发作。
男人却又道:“先前我应过你的,仍作数。”
称玉完全不记得他应承过自己什么,她心想道:“这人与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胡闹’二字,他算哪门子长辈,动不动就拿话来压自己。”
她忿忿道:“我可不记得了。”
陈知璟一时僵住,似有些难以启齿,犹豫片刻又道:“上次你以为我要纳青黛,我与你说过。”
称玉想起来了,那时他大概说自己不会纳妾。
可他书房里的画是真的,他那夜半句解释都没,还道自己会给宸哥儿蒙羞。
梁称玉退后了步看他,她知道自己喜爱这人,无论他是周进宝还是陈知璟。
那天晚上她面子里子都不要,缠着他。若他肯哄哄自己,而不是一副高高在上如沾惹了腌臜物的语气,她定然早跟他走了。
她摇摇头,咬着唇轻声道:“您觉得我一时激愤才跑出来,但其实我想许久了。我不想诓您,我觉得我与您那府上八字不合,格格不入。您看您为了我把自己多年情分的ru母、贴身丫鬟都遣走了,可最后还是闹得大家都不好过。连我那丫头都瞧出来,我在外头快活些。”
陈知璟摸着腕间佛珠不言语。
“大人,我一辈子都做不到您口中的贤良淑德。我没念过什么书,会的那几个字还是您教的。先前是我魔怔了,非要缠着您,一心想着叫您俯就,是我错了。”她偏过头去,“您以前教过我一句话,您许是忘了,‘明月皎皎,高逾千尺’。”
福气强求不得,偷来的毕竟是偷来的,这明月叫她使尽手段藏在家中,那也跟自己隔着天堑般。
她可不要再嫁人了,她好歹会一门手艺,又从他那儿带走不少银子,养活自己和宸哥儿不难。
陈知璟看向这牙尖嘴利的小娘子,盯着她颤抖的睫毛,隐隐觉出了丝心疼。
她举止荒诞,言行轻率,又生于市井,没有一处适合当陈家的宗妇。但比起旁的大家闺秀,他却更愿意与她一处。
况依着陆绪所说,他并不知道杨大夫身后是谁,她们孤儿寡母单独在外面显然更危险。
他沉默良久。
“玉娘,是我错了。”
梁称玉以为自己耳背,诧异地望向他。
却是真的。
他又道了遍:“是我错了,不该让你总想起你爹。”
陈知璟说这话时,心想士大夫立身处世,当不得偏听,已然忘了当日他曾觉得这妇人胡搅蛮缠。
称玉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
最后她也没跟陈知璟回去,陈知璟领着宸哥儿先走了,她还跟着哄孩子:“哥儿你跟爹爹先走,娘铺子里还有事。”
一面又暗地里威胁陈知璟:“别忘了把哥儿给我送回来。”
陈知璟笑笑,走过去不知道跟那两个婆子说了些什么,走到她身侧时又扔下句话:“你学得不大仔细,那后又还有句……‘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