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姑说起来也是自相矛盾,来江平的时候头脸围得严实,住进徐家躲进房间就不出门,生怕别人认出来她。却找个认识的正骨大夫,看样子还晓得她的底细,红姑这时似乎又不怕人认出她来。
这种没法堂而皇之告诉人的感觉,对红姑和珍卿来说都是鲜明的。
就算在文明开化的后世,一个家里有女性亲戚做了性工作者,谈起来也是没有脸面的事,何况是新旧交替、群魔乱舞的民国。就算珍卿本身不太在意,杜太爷和杜教授还是土著啊,他们的周围很多人都是在旧礼教熏陶下长大的。
断骨重新接好之后,红姑的脸霜白霜白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后来她还发起高烧一直昏睡。叫正骨张过来瞧一瞧,这人倒是一点不慌张,给红姑配三付药喝了两天,红姑发烧症状总算下去了,不过倒比从前更加黄瘦,苦相得像一片黄纸。
珍卿也说不上多心疼,就是很奇怪:“姑姑何必这么着急正骨?大夫说你失于保养,血气不营,该养些时日再动手术。这么仓促落下后遗症怎么办?
红姑卡白的嘴唇嚅动着,虚弱恍惚地冲珍卿笑着:“囡囡还不明白,把一个人上下捶个稀巴烂,不是把人放到干净的大房子,把他装巴装巴就好了,我这一阵子心乱得很,实在无法可想。身子骨受一场罪,像在热火地狱地滚一遭,心里倒好像平静了。”
珍卿点点头不评价,告诉她:“我还有一个多礼拜开学,姑姑,你想好住在哪里吗?宅子佣人一办停当,我们马上要赶回海宁。”
红姑以一种奇异的神情,打理她血缘上的侄女。这小姑娘看似世故又愿意讲感情,讲着感情有时候又不远不近,这小囡囡的做派她竟看不懂。红姑不答反问:“囡囡,正骨张认得我,又认得这处宅子,他要是嘴上不把好门,会让你跟你未婚夫名誉受损,你想过这一节吗?”
珍卿想一想坦诚地说:“既然认下你这个姑姑,名誉受损是早晚的事,你找了熟人来此治病,不过是早点捅破窗户纸。姑姑,时代不一样了,名誉有瑕,做官的未必会丢官,做生意的未必会蚀本。保守的乡村我不敢保证,但是在文明开化的大城市里,有个沦落红尘的姑姑,一个姑娘未必就嫁不出去。“
红姑又奇异地审视珍卿,然后阖上眼静静地呼吸。她脸上的笑意像是模糊的萎花:-
“囡囡,也不妨告诉你。我正当红时想过上岸,看正骨张这个人能做不响,以为可堪托负,不料他其实外头热里边冷,不响地娶了点心铺子的小姐,叫我成了大大的笑柄。虽然他娶了良家妇女,我偏偏勾得他常来往,还故意叫他娘子晓得,他那原配娘子是生生气死的。后来我落魄了,腿断了想叫他医一医,他只管发狠不理我。如今是只认得钱了……放心吧,囡囡,他有一家子人要养活,眼里心里只有挣钱,不干己事不开口,他不会乱讲的。”
珍卿笑笑说“不打紧”,红姑喝过药珍卿正准备告辞,红姑突然问她:“有我这样的姑姑,你未婚夫当真不吃心?”
珍卿回头看话格外多的红姑,她恍惚的神情凝实了一少,一向麻木的神情竟然显出一点冷峻:
“囡囡,我见的男人太多了,军官、商人、西洋大夫、教书先生,相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掏给你,冷不丁有一句话不顺心,‘婊子’‘贱货’‘窝心脚’说来就来。哼,下九流就是下九流,biǎo子就是biǎo子。傻囡囡,有我这么一个姑姑,男人不会高看你的。”
红姑在外面漂泊受苦多年,见足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晓得世人都愿意攀高附贵亲热的,也愿意踩低欺贱揉穷的。清白高贵的世家子弟,哪愿意在下九流里头走亲戚?红姑看到侄女的未婚夫对她客气却疏远的态度,自以为看通了他的心思。对于无亲无故的生人,她并没有那么多的恨,只是难免感受有点复杂。
红姑感受着外面的花香鸟鸣,还有贴着肌肤的新鲜炎气,心里好像确实有朝气了,她又告诉珍卿:“二十二年前,我从禹州乘船南下,路过徽州时有个叫昌意的小城,城好水好,比江平也不差。囡囡,我去徽州的昌意养老,一个小院就足够了。”
珍卿说他们马上就办,时间如果来不及的话,会托徐老太太照应一下她,待她伤腿养好之后,会派人直接送她去昌意定居。
陆三哥去电报局发报,珍卿在街上闲走散心,就遇见一件特别奇妙的事:有个摆摊卖粘蚊板耗子药的人,被一队叫花子吹鼓手团团围住,不停吹奏着特别喜庆的音乐。吹一阵终于停下来,旁边一对抱孩子的两口子,喜气盈盈地上前对摊主跪拜。隐约听见他们说“救命之恩”。
珍卿以为那摊主见义勇为啥,听旁边知情的看客一解释,才发现内情如此叫人喷饭。
原来刚才跪拜的夫妻中的妻子,前日在这个摊主那买了耗子药,回家把饭菜拌上耗子药,想整治家里闹翻天的耗子。
没曾想还没把耗子引过来,他们一岁多的儿子,趴在地上把那碗下药的饭吃进去不少。这可把一家子吓得魂飞魄散,结果折腾半天小家伙啥事没有,听着左近邻居一说,才晓得这个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