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循序渐进地透露一些事,让小妹有一定心理预备。
可是喜怒无常的聂梅先,一记乱拳打乱他的循序渐进,让小妹忽然直面生活的苟且与不堪。陆浩云此刻站在小妹身后,竟然有近乡情怯之感——他不忍惊动这舔舐伤口的小可怜。
他最终蹑手蹑脚地走近她,伸长手轻触她的肩膀,像怕惊动一个不安稳的灵魂。他轻轻地呼唤一声:“小妹——”
珍卿幽幽从膝上抬起面庞,看着满面忧切的三哥。天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她那两只清凌凌的杏水眸,迷离得像两个大核桃,那被泪水濡湿的面庞,在幽荡的水光和模糊的电石灯光中,融合着惊骇悲恸的朦胧光晕,看得陆浩云心疼又心惊。
她认清楚来人是陆三哥,惊痛无助地哽咽出声:
“三哥,我祖父怎么办?我祖父怎么办?……”
对家人的所有认知一朝颠覆,颠倒扭曲的认知情感太折磨人。
珍卿两辈子看尽恶亲的嘴脸,遇到一个恪尽慈母之责的云慧,她生前死后都把她视若神女。珍卿年年月月地怀念生母,无形间将她看成无暇的美玉,圣洁的仙女。设若杜珍卿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生母的美好形象岂不悉数崩塌?从老家的乡下到县城,多少知情者诋她为私生女,她从前自誉为爱情的结晶,暗里嘲笑诋毁者井底之蛙。现在想来又多么荒唐可笑!
还有她经年嫌怨的杜教授,她的怨怒虽不天天挂在嘴上,试问谢公馆谁人不晓得,她多么不钟意父亲杜志希。她自忖是对方不负责任欠她良多,杜教授稍有令她不虞之处,她便痛行讥讽冷战之能事。可是到头来,她原来是最没资格怨恨的。她的身世对杜教授来说,是永远无法战胜的一层加害,长年累月叫他记得自己遭过背叛。一遍遍想到这重因果,珍卿不禁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最难面对的还是杜太爷。
即便生母形象一朝崩塌,她的劬养之恩不能抹去,她在她心里还是无限感恩的慈母。而现在,养父的漫长冤屈也得以认证,他早清楚杜家养育廿年的女孩,根本不是杜家的血脉。他的痛苦和煎熬发酵经年,该接受的早就已经接受。珍卿作为被动的侵害者,往后经年累月地报答养父,所有恩怨情仇庶几可以抹平。
还有,即便她不是杜家的血脉,她晓得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大多数人不会从她手里夺走。
可是她的祖父怎么办呢?杜太爷与亲生儿女形同陌路,庸庸碌碌一个甲子的人生,几乎是一事无成,只除却在桑榆晚景的时节,耗尽钱力心血栽培一个独孙女。他对亲生儿女视若无物,对亲友不过是虚应礼数,都不投入多少真情实意。可是到头来要告诉他,他一生希望所寄的独孙女,原来跟他没一点血缘关系,他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要告诉他,这样的事实和结局,是他一生颠倒悖乱的报应吗?
珍卿每每想到这一节,就忍不住泪雨滂沱,不能自已。
作为身受杜太爷养育之恩的人,她能让杜太爷遭受这沉痛的雷殛吗?可是她能怎么办呢?世上有聂梅先这种知情人,她的身世秘密如何守得住?
她自己困进思维的死胡同,想不通“她祖父该怎么办”,跟三哥喃喃念叨着这些话,她又重新把头埋到膝上,像个失去父母迷失丛林的小兽,呜咽着表达浓重的委屈和绝望。
陆浩云又感到心上翳痛,自动地上前抱起这小小的人,大步铿锵地步上一级级台阶,把人抱上去才发现她腿软得站不住,手上身上似乎受了伤,他决定先带她到医院去。
他抱着她在后座坐定,对徐师傅说先去最近的医院,然后他小声地在珍卿耳边说:“先不要讲其他,三哥先带你看病治伤,看完病带你回家。”
珍卿却惊恐地摆着手说:“不回家,我不想回家,谢公馆和楚州路都不想回。”
陆三哥安抚珍卿好一阵,心焦地看着车外后退的夜色。珍卿又开始喃喃地哭诉:“三哥,我祖父怎么办?……”她膝上的手据成拳头,抽泣着向着虚空里说:“我以前好厌烦他,他是封建家长……没人愿意跟他一处……我总在想,多亏有我这能干孙女,不然他老了靠谁呢?可原来,可原来,只有我是最没有资格的。三哥,我祖父该怎么办……”
她说着把小腿叠上来,抱着膝盖继续泪落潸然,三哥侧过身紧紧搂住她。她歪过头看着三哥,泪滴在她脸上横斜地流动:“三哥,不管我妈妈是否自愿,我的存在,对祖父都像一把刺心的尖刀……”
陆浩云听得心弦一颤,把珍卿抱过来坐他膝上,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眼目、鼻子,深吸一口气告诉她:“不论你妈妈自愿与否,你没有获得选择的自由,他们做的事就与你无干。小妹,我们对你都不会变,你不必延揽不相干的罪过。至于你祖父,他……他其实……对你感情很深……”
当然,陆浩云这样开解珍卿,也不过赌一个封建遗老可能的反应……
珍卿泪眼涟涟地看他,眼睛哭得成一条线:“那我想维持现在的生活,不想有外人节外生枝,不要让他进入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