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军旅莽汉这时才后知后觉,一个满腹经纶、文人风气的小姑娘,心思比他一个军汉细腻得多。照滕将军原来设想的,只要揭破身份父女相认,至大的变化,不外是多一个人疼爱她,他又没打算把她生拉硬拽过来,相认本该是你情我愿大家好的事情嘛。
事情却远比他设想得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糟糕,想到这里,他暗骂起败事有余的聂梅先,这个混账王八羔子,谁叫他多嘴多舌了!
谢董事长见滕将军又惊又悔,觉他并不是一味霸道自私,伸手引起着他向楼下步去。他们信步走到庭院外面,谢董事长鼻翼间蕴动着浓腻的桂花香,想到喜欢吃桂花糯米糕的小妹,她在心里叹着气。
滕将军背着手踱来踱去,唉声叹气地,忧情十分外显。谢董事长由他矛盾一阵,便顺势劝说起他:”将军,我听过您的光辉履历,您十八岁就军校毕业,战场上冲锋陷阵,一展雄志,当真是盖世的英雄。珍卿自幼是乡绅人家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遍阅中西典籍,学的积善人家礼数,她除过家世人情有缺憾,小人家未经历多少人间丑恶。十八岁的姑娘,还是心智不全的孩子。
“您骤然把她身世揭破,您知道,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她敬爱怀念的生母,成了背夫通jian的坏女人;她生父霸占良家妇女,生下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孩子。
“一直隐瞒她身世的养父,把她交给祖父抚养。祖父是个思想古板的乡下老汉,一个老光棍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抚养长大,叫她出落得鲜花一样娇美,冷不丁地,却跟他说孙女不是他的血脉。将军试想一番,老人家承受得住吗?老人家若有三长两短,您在亲生女儿面前,不是想弥补过失的热诚父亲,是扰得她家宅不宁的仇人。
“滕将军,珍卿这孩子心思敏感,个性又倔强。您若强行与她相认,造成无可挽回的因果,父女两个恐怕亲不起来反要成仇的。”
身形魁梧的滕将军,被使了定身咒似的好一阵木然,忽然仰天浩叹一声,猛然揪着自己脑袋蹲到地上,好一阵一点动静都没有。谢董事长细细聆听着,这人竟呜呜咽咽地嚎哭起来,哭着哭着更是放浪形骸,捶胸顿足而后以头抢地,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话,谢董事长也听不大清。倒把老妈子、听差吓够呛……
谢董事长没法形容此刻心情,再想不到驰骋疆场的威武将军是这个路子。她连忙冲滕将军的副官招手,示意他先把将军带到下榻宾馆,事情等他明天冷静下来再谈。
谢董事长目送车子走远,哭笑不得地往洋楼里走。见小儿子扶着二楼的栏杆,神情十足微妙,显然他也耳闻目睹刚才的一幕。谢董事长到二楼问小儿子:“小妹怎么样?”
陆浩云睇向身后关闭的房门,亦喜亦忧地讲:“睡着了,我觉得小妹是情志不快,才引起肠胃急性反应,只要没人刺激她就很好。不过,滕将军这一番声泪俱下,倒让我想起杜叔叔。真没想到,小妹的养父、生父都是哭包。”
说着陆浩云忍俊不禁,小妹曾经百无聊赖地发叹,说她妈妈怎么会看上一个哭包,她自己生平是最怕应付哭包的。
谢董事长也是解愁发笑:“不是有人说,爱流泪的男人有爱心。既然滕将军有爱心,咱们就容易对付她。小妹也许是虚惊一场!”
珍卿足病了小一个礼拜,就像陆三哥预料的一样,经过一场洗礼身体的病痛,一切伤心、痛苦和无措,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而是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两辈子独自面对生活,已有足够的经验和勇气,来应对生活中的突发事件。伤心无措的眼泪已落完,是该重整旗鼓面对现实了。
她重整旗鼓打算面对现实,却发现没啥亟待解决的问题。三哥说谢董事长跟滕将军谈过,没想到那滕将军挺好讲话,说孩子不愿意接受他,他也同意暂不相认,也不会贸然打扰她的生活。
珍卿身不由己地病一场,发现烦难莫名地迎刃而解,她恍惚一阵其实觉得安心。
被谢公馆内的家人关怀,她感受到心上的暖流淌过。被人关怀爱护的孩子,比没人关爱的孩子心胆更壮,至少她这辈子比上辈子有安全感得多,自然也可以勇敢得多。
珍卿养病期间在晋州路,三哥在杜太爷那给她寻的理由是:她约好跟同学一同骑单车秋游,又要完成采集植物标本的作业,她干脆跟同学在郊外别墅住几日。还找了珍卿的好友一道忽悠杜太爷。
等珍卿病愈搬回楚州路,发现杜太爷迷恋上无声电影——是二姐夫天天带他看新鲜,杜太爷渐渐上瘾以至不能自拔。
珍卿一礼拜内羸瘦许多,对杜太爷推说是经水不调,杜太爷虽然格外忧心,为避男女之防也不便深问。事情就这样勉强糊弄过去。
很奇怪的是,珍卿停学养病不过一礼拜,她的公事私事积压了好大的一堆:
财政部长甄嘉廉太太,催促她快把黟山厂子的名写好,她着急找人制作牌子的。
熊楚行忽然决定要出国,打电话加上写信数次,要求珍卿跟大家一起去聚一聚,熊楚行想郑重与同窗好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