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疗法
光线清亮的一间画室里, 高高的画架参差摆放着。画架上都蒙着着落了颜料的画布,有的画人景相映,有的画只是状人, 有的画看轮廓是要画景,有的画还是模糊的线条色彩, 看不准执笔者准备画什么。
没有太阳的冬日, 外头天光收得早。画室里的电灯并不明亮, 一切人眼所见之物, 像蒙着一层黄亮的糖霜, 又像凝结了薄薄的灰色冰雾,让人不自禁地感到冷。
陈年的旧铁工窗框架变形了,西面有两扇窗怎么也关不严实, 寒风不懈地拍打窗扇,安静的室中总“哐叽哐叽”地响。这响动未吵醒歪在长椅上的少女。在素色的丝绵旗袍和黑鸦鸦的两条子辫间,现出她白如雪团的脸庞。她的白是没有血色的, 叫人看着未免生出忧虑。
慕江南先生接了个电话, 又回卧室取了一份碑帖, 迎着朔风上楼下楼,等他走回画室门外, 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他蓬草似的头发被风吹得更乱, 寒气让他清癯的脸显得青白。他拧着把手推开画室门,一眼看到正在熟睡的珍卿, 不由在心里暗暗吁气:这女伢近来总打不起精神。他听闻了一些缘故内情, 却更加不好说开口劝慰她。
慕先生扭身将室门关严, 忽听见很突兀的一声, 就见珍卿手紧紧拽着长椅靠背, 脸上犹有惊悸地欹靠在长椅上。慕江南先生合理猜测:她大约做了什么噩梦, 被惊醒了。差占让自己跌到地上。
从溺水梦境中惊醒的珍卿,心神未定地按着胸口,还在恍惚地缓和着精神。慕先生并未出言安慰,走过去捏着她袖筒子扯住她小臂,带引她到她的画架旁坐下,不惊不躁地看着珍卿:“我来给你改画,你仔细看着。”
珍卿一言不发地坐着,认真观摩慕先生改画。珍卿今年夏天画的素描,慕先生一直催她放大,可她今年下半年诸事不顺,事情搁浅一回又一回,作画数量一直达不到先生要求。以至于先生叫她有空都到他这里画画。
她近来放大的一幅画,是夏天在花山别墅消暑时,给那个叫兰枝的妓子作的单人像。
慕先生在调色板上弄一会,回头给珍卿说一句:“画面的色彩欲好,并非要做得七彩迷离,晃得人眼花。而要将各种色调统一在一种光调里。你看你这里背景色,草木摆得这么亮、艳,这女人的肤色跟衣裳颜色,又太暗沉。”说着慕先生也不再多废话,把他调好的颜色,一点点摆上去修饰珍卿的画。
珍卿看他从暗面开始修饰,画到暗面和亮面交接的地方,她仔细感受先生以色彩营造形体,而形体转折又升化质感和空间感。不由在心内感叹,她要赶上先生还要继续修炼啊。
珍卿无聊地想了一句,抬头见先生严厉又复杂地看她:“有些理论我是白嘱咐你。你非不明白道理,只是心不在焉。我一点不想责骂你,只可惜你的好基础、好天赋!”
珍卿垂着头讷讷而已。慕先生从鼻孔里出长气,莫名转移了话题:“我听你祖父说,陆先生带你到罗家花园游驻月余,你看尽其间古今中外的图书绘画、金石古玩、碑帖雕刻,陆先生还重金为你购置数件,你的心事,如今还不得开解吗!”
珍卿袖着手颇有点窘迫,不好意思地答道:“先生,我只是气血略虚,寝食不安,到明春大约就好了。”
珍卿的画已经改完了,慕先生放下调色板和笔,从画架旁边大步走开,到西墙清理出一个水平桌子,铺出一张长长的纸面,把他刚才拿来的大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黑底白字的碑拓。
慕先生抽出一张碑拓,其余暂且放在一旁,看着悻悻而来的珍卿,不咸不淡地说道:“你既然不能好好作画,从今天开始,跟为师的临摹这《张玄墓志》吧。”
珍卿不由耸耸眉骨,不解慕先生用意,便听慕先生娓娓道来:“我像你这个年纪,在海宁举目无亲,穷病潦倒,也是抑郁消沉自觉难以长保。恰巧那时拜入一位国学大家名下,从他治国学和书法,尤其临摹这《张玄墓志》后,体魄精神颇觉受益。我之画笔,至今尚得其利……”
慕先生开始结合绘画讲书法:“中古时读书人写字以刀,先人以刀刻字于竹简,经营的就是手腕之力,并以手腕牵动整个身体。要以此法用力,必得全神贯注,积日为功。而这刻在墓碑上的字,用力与刀刻异曲同功,你看它‘努、勒、剔、撑、环、领’的功夫,无一不着力于笔尖……”
珍卿在慕先生的指导下,一笔一划地临摹《张玄墓志》,凝神于笔端,小心地写一个钟头,大冬天竟然出汗了。
慕先生有点欣慰:“你自幼临摹众家,毕竟有这先天功夫。还算不错。”珍卿不由嘟囔一声:“用笔太累!”
慕先生甩甩袖子冷哼:“累就对了!庄子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长日胡思乱想,既养不好身体,也做不好事情。就是叫你做一件繁难功夫,使你没有余力浮思乱想,才能养得好精神体魄。你从今天开始,假日随我临《张玄墓志》,余日除了做学校功课,别的闲事一律不要做,一天临一张《张黑女志》,不许多也不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