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她挂着笑面却不说中听的话,说你这里寒酸那里掉价,看到桌上放的好宣纸,临走还要顺走几张,说回去给他儿子写字,但你晓得她儿子不爱写字,她儿子最钟意的事,是往女浴室偷看妇人洗澡……
翌日,主人脱了衣裳要睡午觉,她又咣咣敲响主人房门,趾高气扬地告诉主人,头等舱阔人们要举办酒会,船长喊他们也上去玩一玩,只可怜一件趁头的蓝礼服,没有登样的首饰配,想借主人的宝石项链戴戴。她不知主人有无宝石项链,不过有枣没枣打三竿子,打下来一个是一个。主人说没有宝石项链,她便指责主人不知恩义,说主人生病卧床的时节,那些舱管、船医、厨师,看待主人这么无微不至,就是她丈夫跟船长打招呼的缘故。
她是个嘴巴顶厉害的人,但当你真正开罪了她,才晓得她能厉害到什么地步。
她的嘴巴其实是个筛子,什么话从她嘴里露出来,时间久了都不叫人稀奇。她日夜钟意讲人家的闲话,而且早上是李逵晚上是李鬼:今天跟赵太太讲钱太太闲话,明天跟钱太太讲赵太太闲话,后天就跟李太太讲赵太太和钱太太闲话……船上有人背地开她的玩笑,说这海上过路的海豚,桅杆上歇腿的海鸥,都摆不脱叫她讲些闲话……
她有时候被丈夫当众殴打,别人同情她劝解她,她却反说谁家男人不是这样。无论丈夫如何打她,她翌日照样与丈夫亲近……
当你遇见这样一个女人,才知世上竟有这样一个女人,叫人同情不起憎恶不得的傲慢女人。她有时候站在你的面前,叫你绞尽脑汁也想不清,造物主造出她究竟为什么……
这一篇人物札记刚刚写完,珍卿的旅伴之一、孙离叔叔的朋友——大着肚子的华衡非女士,赶她和怡民到甲板上活动活动。
她们就到甲板上面活动去。
特别二等舱的甲板上人不少,有人喁喁细语,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联袂散步,有人倚舷远望。小孩子也在任情撒着欢。晴天是这么得珍贵,这难得的详细安宁让人感动。
和怡民在甲板上散一会步,珍卿就把画板拿上来写生,怡民也拿了外文书来看。一个玩球的外国小孩儿,总是将球踢到珍卿的椅下,其母会轻声细语地教训他,叫保姆抱着孩子安生坐一会。孩子母亲还欲来给珍卿道歉,被她的先生小声劝住,大约是叫妻子不要打扰人家。
珍卿在画一幅《海上鱼雁图》:天空像硕大无边的蓝宝石,薄絮似的微云飘荡着。是时海上无风浪,整个海面澄平如镜,船上人可于粼粼细波间,见飞滑于水面的银色鱼影。它们披开波痕,集群向同一方向游去,那种速度和动感让观鱼者自有乐趣。每种生物都被天敌觊觎着。海燕也在海面上飞掠着,捕捉嬉戏波面的小鱼,它们俊巧的身形和迅捷的姿态,很能激发珍卿的创作欲望。不过,特别二等舱的甲板离水面高,看不清鱼儿滑行的细节。她便跑回舱房去取望远镜。
离珍卿她们坐椅不远处,一位刘太太小声跟旅伴惊诧,说那画画的杜小姐竟已成婚,既成婚又不在家相夫教子,偏抛家别夫到千里之外念书,家里也由着她读那劳什子的书,真是可煞作怪!
相貌不错又有才华的女孩,难免会引人注目一些。不独是容易想入非非的男人,就是女性也下意识注目。他们未必只着意谈论她的色相,也关注她的性情学识、家世婚姻。而且,跟这杜小姐同行的旅伴也奇怪——一个带着伴当的的丝茶商人黄先生,一个挺着孕肚的知识女性华女士,一个会讲东洋话的江平女孩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