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哼一声不说话了。
珍卿原本没有哭意的,看到杜太爷蓦地侧过身,拿袖头胡乱地揉起眼睛,又极力压抑着他的哭音,只发出鼻子抽气的声音,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旁边的吴二姐也红了眼眶,强笑着给珍卿整理衣裳头发,一再地叮嘱她:“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缺钱了跟家里说,不三不四的别打交道,表里不一的少打交道。有事要说,别只报喜不报忧。”
这时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各家送别的人该下船了,大家就一一过来跟珍卿拥抱告别。杜教授拉着珍卿且哭且言,好半天才轮到眼巴巴的杜太爷,临了杜太爷却局促地摆摆手,垂着头佝着腰急步向外走,珍卿张着嘴想跟上去,她可以主动抱一下杜太爷,几瞬之间就把时机错过,又觉得他们祖孙不在乎这些,就这样算了。杜太爷已经往舷梯下走,谢董事长忙叫二姐夫扶着点。
轮船的甲板走廊上到处是人,人们挥着手上的丝巾和帽子,最后呼喊着想说的话。巨大的轮船开始离港时,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起来。那嗡嗡的汽笛声也是噪音,珍卿和三哥站在船舷上,下面那么声嘶力竭地喊,根本听不清在喊什么——三哥打算亲送她到港岛,顺道去粤州办点事再回海宁。
船渐渐地向江心里驶去,杜教授早哭得不成体统,谢董事长努力地扶抱着他。杜太爷急急向码头外面走,二姐夫一直努力搀扶着他,两人越走越像细黑的蚂蚁,忽然,那只苍老佝偻的黑蚂蚁顿住了,像是哭得走不稳站不住。就在这一瞬间,珍卿忍不住眼泪汹涌,三哥抱着她轻声地抚慰。
珍卿哭一阵情绪平静了,忽然看到姓滕的也在码头上——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望着船一直站着不动。珍卿只看到他渐成一个黑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到他的惶然无措似的。那么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为何显得自己那么可怜呢……
珍卿没有伤感太久,她离开她爱的故土,离开爱她的人们,不该只为镀一层金就回来,就算不能为国为家增光添彩,也不能辱没他们的英明和光荣。
轮船驶离海宁天就晴了,华女士说雨是老天送别的泪,送走了也就不哭了。天晴海静珍卿晕船不厉害。当轮船由内河行驶到海上,岸边渐渐是青青一线,加上水底的不同风物,最初看着是很新鲜的。轮船行驶三天到港岛,轮船周围簇着密密麻麻的小船,都是来大船上招揽顾客的。珍卿和三哥坐着小船上岸。
他们实在没有料到,吴祖兴的新妻子黄翠之,亲自坐车来码头给他们接船。黄女士一见面就开始洒泪,埋怨谢董事长这当妈的狠心,人家要杀她儿子,她还专门在旁递刀子。黄女士说的是调查处闫崇礼惩贪治腐时,谢董事长怕吴祖兴越陷越深,故意举报吴祖兴致其遭受牢狱之灾。
黄女士说吴祖兴在她家斡旋下,付出巨大代价摆脱牢狱之灾,自此竟有一蹶不振之势。黄女士声泪俱下地讲,吴祖兴从狱中出来一直病着。有时候郁郁寡欢、不饮不食,有时候一人呆坐着忽然开始流泪。有一回又哭又笑地说,他该像昭明太子萧统一样,既然被父母所厌弃,就干干脆脆地死了才好。
珍卿晓得黄女士提到的昭明太子:南朝梁的昭明太子萧统,在给生母丁贵嫔办丧事时,有个二五眼的神棍告诉他,他给他老娘选的墓地不利长子——丁贵嫔的长子就是萧统。那二五眼的神棍建议萧统,在墓室长子位上埋入一只厌祷的蜡鹅,这处墓室的风水不利就能被转化。迷信的萧统依言照办,后来有人告到他老爹(梁武帝)那,说太子在生母墓中放入厌祷之物,欲对他亲爹老子不利啊。他老爹一查果有厌祷之物,真信了太子想对他不利,从此父子俩越来越疏远,后萧统游芙蓉池落水受惊,没多久就郁郁而死。
吴祖兴以昭明太子萧统自况,珍卿能想象他的凄凉心境。但以实际情况而论,吴祖兴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他没有昭明太子那么无辜。
后来,黄女士倒没邀请他们过府——大约是吴祖兴不想见他们,却苦苦请求他们二人,请他们在谢董事长那求求情。当妈的来看看亲儿子,总归不是那么难的吧!做儿女的来看看亲生父亲,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三哥答应帮忙打电报说,至于谢董事长如何决定,他不干涉。
黄女士气得咬着牙,克制着悲愤说他心狠,又瞪一眼不造声的珍卿,踩着高跟鞋气恨走了。
当时,吴祖兴涉足军需贪腐,若没被谢董事长提前大义灭亲,他做的那些违法之事,一旦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正在多事之秋的谢公馆也会被拉下马。所以吴祖兴再倒霉也是自找。再想吴祖兴如何待亲手足,此人真的让人同情不起来。
珍卿等车的时候问三哥,吴祖兴将来会不会报复。陆三哥沉默了一会,笑笑说:“大概不会了。”“为什么?”“他是心高气傲的人,再被妈妈批评打压,从不会自厌自怜,被赶出谢公馆也没有。现在他却自厌自怜——他的心气散了。而且,他被妈妈的绝情吓坏,又对妈妈还有感情,所以他害怕了。”
珍卿其实还想问,这是谢董事长想要的结果吗?又觉得实在多此一问。谢董事长是个有决断的人,她不大可能为自己的决断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