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来的乔先生,单名一个贞, 别字德清, 据说祖上是钮祜禄氏, 因民初避乱而从外祖姓, 但一口满文说得很溜, 大有遗老遗少之风。进门先拜见金总:“小贝子不必客气, 若是几十年前, 我还当向你叩头。”
金总:“……”
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遗老!这他妈才是真正的遗老,遗得血缘都算不清了,见着一个攀得着的就恨不得互相三拜九叩共同缅怀美好的清王朝时代。他心说就是真在清朝我这也封不了贝勒啊,我爷爷纯正血统的汉人,封屁。
乔贵族见他神色有异:“是我说错了什么?”
金总学着金忠明说话的口吻:“我祖母是婉心格格,祖父是汉人。”
乔贵族略感失望:“……哦, 原来如此, 我听说你是金姓, 以为你是爱新觉罗氏的后裔。”爱新觉罗朋友们退位之后就统统改姓金, 这是袁大总统的建议, 不过遗老善于自己挽尊:“虽然是母族一脉,但格格也是金枝玉叶, 可惜了, 你原本可以位列公爵。”
金总:“……”简直想告诉你我nainai是私奔的自由婚姻。
看在黛玉兽的面上还是算了算了。
好在乔贵族虽然脑子不太清楚, 但一身的艺术细菌非常够用。说到戏,立刻谈吐珠玑:“这个本子我前后看了一遍,有新意、也有噱头, 但问题也不是没有,白老板大约是第一次写本子?好些惯例的东西你没搞清楚。”
因为是看在遗老朋友的面子上,因此他对露生说话倒也客气,露生亦端了十分的敬重:“乔先生慧眼,我不过是心有所感,因此冒昧一试,平日从未写过文章,有错漏是在所难免,您只管说来。”
乔德清面有得色,满意地点点头,前前后后、滔滔不绝地就把剧本上的问题说了一遍,金总是完全不懂,只看露生目不转睛,猫咪看见绒线球的表情,便知这老小子肚子里有真货。快活地叫丫鬟捧茶捧果,招待他带来的琴师笛师,又吩咐厨房山珍海味,预备大宴宾客。乔德清却很有文人雅士的胸怀,有茶便喝、无茶也不问,一时又让笛师吹奏起来,自己按板唱了一遍,居然音色端正、吐字铿锵,和露生琢磨:“所以你看这个地方用绕池游,虽然是老格式、老路子,但我看来不如增改两字,换满庭芳的曲子,嘹亮有新意。”
露生恭敬且欣喜:“确是如此,我是写完了按字数算算,觉得绕池游能填得上,您这样一改,可明亮多了。”
金总狗腿地在旁边伸过一个手,端了一盅白牡丹,露生谢也不谢,转头奉与乔德清:“乔先生喝茶,今日真是相见恨晚!”
金总亦快乐道:“俺也是。”
座中琴师笛师,见这白老板如此恃爱无礼,偷偷地都咋舌,乔德清倒不大在意这些——其实公侯贝勒,醉心于花街柳巷者岂是一个两个?其做小伏低之情态,比金少爷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见金大少不拘身份、文雅礼下,心中反而合意。
用金总的话说:不做舔狗的还算是我们遗老遗少吗?真正的遗老,就是要做艺术的舔狗,不舔不是真遗老!
唯独有一样,自从西后及隆裕、端康太妃三朝摄政,满蒙亲贵之中多随宫内崇尚京剧,钟爱昆曲的是少之又少,乔贵族是其中的一个异类,这种爱就是真爱了。他父亲和祖父当年也是昆曲党,三代遗恨不能让昆曲在御前扬名立万——后来宫没了,更恨了。此时当如赵子龙得青釭剑、刘玄德掣雌雄股,半生抱负于此一发,倾心吐胆、尽展胸中艺术细菌。还怀了点对梅党齐如山先生的暗暗的醋妒,着意要压倒对方,因此Jing益求Jing地又说:“我看梅兰芳的戏虽然都还好,但常用四个字来做题目,不免俗套,你虽然学汤大家李大家,知道言简意赅者为上,但奥妙处你却误了——你看古来传奇剧目,要么以场景为题、要么以一物事为题,这就是把Jing华和索引放在题目上,叫观众心里有数,以此引逗全文。”
露生细细一想,的确如此——牡丹亭,是爱情发生的地方;玉簪记,是爱情的重要信物;一捧雪,是生死冤仇的证物;浣纱记,是范蠡见西施之因由。越想越是,听乔德清道:“所以你越女传用这个‘传’字,实在太大了,不免令人生出歧义,而且也显示不出你这戏里有刀马旦的功夫。”
“乔先生以为如何?”
“你的故事是越女得宝剑而领军复国,何不就叫越女剑呢?”
露生稍一思索,拍手道:“极好!”
新戏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虽然金总是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见过。而剧本的琢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乔先生看好这个戏,自引诸多同流的好友,日日向莫愁湖聚会去,是个秦淮风雅、莫愁又再。这一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算是差强人意的风平浪静,所以时人又都有了观看歌演的心情。其时大戏小戏都抬头,不单是京剧,评剧、昆曲、乃至于文明戏,都敲锣打鼓地各展其才。
愿意看的人多了,愿意学的人也就多了。
这样的chao流中,南京的盛遗楼渐渐有花繁叶茂的情势,而世人皆知中国戏曲的高朋之所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