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宫廷教师也直起身来,脱帽行礼。
因为珠宝丢失,所以还敲了保险公司一笔竹杠,当然这个不在谈话内容里。
他握着手套插口:“您一定是在给殿下讲解大西洋的地理,是吗?这方面我倒是非常了解。”
卢先生:老娘们儿怎么净给我整些添堵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自己并无这样的美德,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就要卖弄他那仅有的一点历史人文,也不管这话是否
——这可就不能视而不见啦!
“太阳落下去了……”卢温夫人高兴地望向窗外,“要准备晚餐了。”
“不,殿下想知道这艘船的故事。”
他们两人站在甲板上,是一种优美而独特的东方情调,教师像传闻中的“太监”那样,微微含着胸,用中文低声地给殿下做讲解——靠得很近,以至于看起来简直像是情人,因为殿下实在很柔美!
他说一句,教师就快速地翻译一句,这真是一种操蛋的聊天形式——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给卢温夫妇带来了外交般的异样体验,因此不仅不觉得厌烦,反而倍感兴趣。
卢先生原本不欲打扰,不料殿下看见了他们,非常温柔地,他向他们点头一笑。
他们所说的姐妹船,即是在1912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这其实也是奥林匹克号上最白烂的话题,事隔二十多年,它已经从礼仪性的“必须回避的话题”变成“必谈节目之一”,没话可聊就要聊这个——乘客们倒也不怕翻船。卢先生12年的时候在titanic上托运了一整箱的珠宝,沉没之后心痛了好久,因此自觉在这个话题上非常有的聊。他向殿下详尽描述了那天前往港口所看见的惨痛情形,从卡帕西亚号上“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同事喜获生还”,“但珠宝完全丢失,里面还有定做的丝绸婚纱,因此延误了我第三个儿子的婚礼。”
殿下没有理睬她,只向家庭教师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教师转过脸来,用并不纯正但很熟练的英语答道:“殿下还没有完全地学习英文,他说见到您和卢温先生也很愉快。”
一位高大的侍应陪同着殿下,卢温夫人打听到他是殿下的“私人教师”,会说英语和日本语。他也是一位美男子,不知是否符合中国宫廷的审美,但显然,他高大、健壮、俊朗,总之是符合卢太太的审美了,卢太太一见他就立刻发生好感:“这是一个受过高等教养的有学问的人,跟你雇的那些猪仔不一样!”
卢太太受宠若惊,只有卢先生在一边不爽,觉得这开场白既尬又挫,完全不能体现自己的身份,他对中国人一向颐指气使以至于生杀予夺,要不是眼前这位身份特殊,他就要把对待华工的那套行头拿出来了——当然,毕竟身份不一样。
她们口中所说的“中国皇子”,其实所有人都在谈论,毕竟并不是每一次旅程都有机会碰见这样的传奇——皇帝和王后固然也会坐船,但那和犹太商人以及爱尔兰老婆永远毫无关系。早上的时候,他们在甲板上例行公事地散步,无论什么舱位的乘客都要应着起床号出来运动和做早操,十一点之前,甲板和走廊是他们的社交场所,可以在这里玩些无伤大雅的健康游戏。
卢温一家在船头那里碰见了皇子殿下。
卢先生心情大好,暗暗心道:“无论哪里的贵族都是一样的……有过人之处,不过中国人似乎特别有谦逊的美德。”
艳丽景象,碧蓝的波涛为夕阳染上绮艳的色彩,在碧蓝和霞红之间掺杂着白色,那是浪花的雪峰、以及鸥鸟。从南安普顿到纽约的这条航线上,鸥鸟见惯了庞大的客轮、以及在每一艘客轮上所到来的世界各地的客人,它们吃过所有船上的面包,看见过每一艘船上所发生的短暂的恋情、用小小的黑眼睛目睹那些传奇大轮的破浪迎风和沉没——此时它们鼓动翅膀,在船尾借风而行,像一群敬业的道具演员,它们无思无虑地给夕暮的天空增添斑点样的活泼的色彩,近乎于德加和莫奈的笔法,使这段无聊且沉闷的航程在“亚洲王子”的新闻之外,还有一点传统的保留情趣。
其实离晚餐还有两个小时,但女人化妆要折腾很久,卢先生暗搓搓地翻了一眼他那又高又大的爱尔兰老婆,心想这娘们一定在计划些啥。
“能见到您真荣幸,您也是刚从欧洲结束旅行吗?”卢温太太慌忙拿话攀谈,“今天海风真大。”
卢温夫妇都笑道:“的确,这是奥林匹克号呀。”他们在甲板边的太阳椅上坐下,“如果要说传奇,它的姐妹船才是真正的传奇。”
和大部分东亚人一样,殿下生得非常娇小,一双含情似梦的黑眼睛,睫毛异常浓密,因此看起来还有点像中亚人,略微鬈曲的黑发柔顺地梳开,皮肤十分洁白,不是印第安人的那种姜黄色——因为海风清冷,他的耳朵微微泛红,这在他老婆脸上是常见的粗糙,但也许是人种的原因,殿下的红耳朵却有一种养尊处优的娇贵感,透明地、朦胧好像意大利玻璃。
殿下以极好的耐心含情脉脉地聆听,露出叹惋和惊讶的神情,不时地,他还向卢先生报以柔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