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从前便用这般眼神看着李景焕,凭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敛住了睫,扣指,淡嗯一声。
一刹那的功夫,他神色恢复如常,慢慢重复她的话,“非我求人,要人求我。”而后拖长腔子,“兵势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
簪缨晓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过见他不反对她去赴王家举办的宴会,便知不碍。
殊不知,在卫觎眼里,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无论想做什么都是不碍的。
他淡淡看着羊皮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圆圈儿,也不再问什么,懒散地出了会神。
两相无言,唯余茗香。卫觎以为逗留的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将走,簪缨忽又开口:“小舅舅,外头——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时也投到了两人之间的那张小小地图上。
卫觎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吗?”
簪缨认真摇头。
卫觎的身势便沉了回去。盯着地图神游了一会儿,忽扬袖并指摘下她鬓间的珠花,拧下一粒洁白的珍珠,按在地图上红笔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紧临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钟山。”
又在钟山西南二指处放下一珠,“东府城。”
又在东城西方二指处放下一珠,“西州城。”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处放下一珠,“石头城。”
又在石头城正北四指处放下一珠,“白石垒。”
簪缨蓦然打起Jing神。
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只见那六粒珍珠,纷散围拱着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卫觎又不紧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两条水道上各划一指。
上为:“长江。”
下为:“秦淮。”
“建康依山环山,四周拱卫,如此之多。诸葛武侯曾言此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缨的见识自然不可能比诸葛亮更高明,瞠目结舌地看着小舅舅。
卫觎却也不等她回答,点指白石垒:“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驻镇的数任太守纠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门三次,石头城救之。”
又指石头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将军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几世家轮番出镇,内斗争夺不计其次,旦乱,则东西府城联兵救之。”
他修长的指头晃到京口,眼里露出两分淡漠的讥嘲,“此地,目前为止,倒还未曾乱过。”
簪缨一句一句地听,方知都城之内一片繁华太平,世族逸乐,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却不是如此安稳的。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便是建康城周屏障虽多,却也琐碎,势力分散,被珍珠包围的城市,好似一粒弹丸,左边动,它便向右滚一滚,右边动,它便向左滚一滚,看似安全,却也受制。
但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不大敢说。
卫觎这时拢掌将地图上的珠粒尽数一收,又指着上面线条最粗的一条蜿蜒横线,对簪缨道:
“这条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备北寇最紧要的一条防线。当年你阿父,随傅大夫远出淮北,追随刘洹将军至兖州陈留,为的便是收复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战虽胜,胜得惨烈,所收疆土,一年内复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却画出了羊皮,触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卫觎落拓垂睫,“这张舆图不够大。”
簪缨却是顺着卫觎手指划过的地方,依依不舍地轻触阿父足迹到过的州郡。卫觎见她神色依恋,想到她自幼便未见过父亲,眸中翳色被浓郁的怜慈化开,柔声道:
“方才的话,有许多皆是我年少无知时,你阿父教导我的。”
簪缨听了,既惊且恸,蹙眉低喃:“我父原有大志。”
她原以为阿父只是个学识渊博的儒生,然而近日细读先考留下的手书,见兵法论策,皆留有注评,虽深奥难懂,却也让她得以一窥父亲的才能。
她忽地扬头问:“舅父之志,又在何处?”
卫觎略顿,却是将方才之言重复了一遍:“这张舆图,不够大。”
簪缨奇异地听懂了,目光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志甚大,所挟甚远了。”
卫觎摇摇头,一双锋锐的剑眸微眯,似含温情:“不,三哥说我少年轻狂,我之所向,是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簪缨花了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她阿父。
错愕当场。
怎么会……
“现下困了吗?”
卫觎点到而止,漫淡地起了身,隔着一方茶案,弯腰抄起簪缨面前的茶盏一口饮尽,那是方才簪缨奉给他的茶,忘了调换。撂回去的,是一支仅剩一股花蕊的冰银小钗,“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
簪缨慢吞吞跟着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