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路的时候,我总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些许最近的新闻。
叶挺独立团进入湖南,北伐已然拉开序幕;五省尚在饥荒之中,豫西匪患严重。哪里都战乱,却也不只是乱这一时。
我和戏子漫无目的地在这片大地上走着,只为寻得一个祥和之地。有时坐人力车,有时坐搭顺风的马车,还有时随迁家的穷人一起徒步行走。好在我们随行之物带得不多,我的腿也尚且能把持住,这一路倒也不是很难过。
戏子比我想象得更能吃苦。他在徒步时总会不住地询问我是否疲累,也不愿让我拖着残腿拎箱子,往往承担了我们两人负重的物什,从未抱怨过半分。
我看着他原本用来涂脂抹粉的细腻脸庞被日头晒得通红,双手也变得有些粗糙,全然没了以前那妖媚肆意的样子;又低头看着自己依然像是读书人写字的手,心中有些恍然。
若说以前,戏子于我似情人亦似兄长;而现在,他则彻头彻尾地沦为了奴隶。
——何必!
我只得叹息,由着他这般对我。
路过一座荒村的时候,我从一个耄耋老人手中买了辆有些散架的歪顶马车,稍加修整再配上匹劣马,总算能喘口气了。戏子看了看那马,又看了看这座孤寂的村庄,有些不安地道:“学程,我们今后”
“若是能寻得个未入灾荒的小村,便将就着住下;若是找不到,便四海为家。”我朝他微笑了一下,“我们一起过那乡土生活,或是流离。”
戏子愣了一会儿,Jing致的眉眼似在憧憬,也微微笑起来道:“我们一起”
“是。一起。”我接着道,“还要娶妻。若能安定下来,子孙也不再分家,热热闹闹地一同过活。”
兄友弟恭地过完后半生,这已是我对未来最好的构想;本以为戏子不会反对些什么,谁知他那一双凤眸猛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道:“娶妻?”
看到他这般讶异的神色,我皱了皱眉,但仍是点头道:“这是自然;你是兄长,理应比我这个做弟弟的先娶。”
“娶?”戏子此时的表情,和之前在洋房中磨刀的样子如出一辙。他的双眼空空的,似是无意识般说道:“娶什么?”
还能娶什么?我有些不悦,却还是耐着性子与他讲明:“当然是娶个般配的女子。娶村姑娶丫头,凭你喜欢;但因着之前的警示,我不想让你娶一个心性狡黠的淑女。不过在那乡土民间,倒也不会遇上什么淑女,至多是些穿长裙的女人。日后你不必再做戏子,一切皆可随着心意。”
见他眉目黯然,我挑起眉道:“还是说,你更喜欢洋妇?”
我倒还没忘了戏子刚来京师时,报上那些香艳的绯闻;他在美国时极受贵妇人喜爱,多少热情女郎抛掷千金,只为换他一笑、留他一夜,而他亦是安然得很。
若那些日子把他的口味养得刁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娶妻,还是娶传统些的为好。
以平等的方式待传统的妻子,每天波澜不惊,就是我以后想要的恬淡生活。
“我不娶妻。”许久,戏子如是道。
我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压一压头顶的帽,不以为意道:“你不娶妻,我也是要娶的。”
戏子莞尔:“当然,你须得娶。你娶的贤妻,便是我应怜的弟妹。”说罢便柔柔地看我,一副视我为尊的样子。虽然他看上去着实真诚极了,可日光下那微微抖动的影子却悄然暴露了他的心事。
此时的戏子,一点也不像个戏子。
“莫怕。我断然不会丢下你。”我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我们是兄弟,福难皆应共渡。我若上山做土匪,你便要跟在身边当师爷;我若发迹做皇帝,你也应当被封个一字并肩王。”
戏子靠在我的肩上,温顺地嗯了一声。
我想了想,又在他耳边道:“我的妻,不会比你重要半分。”
没有走上几天,还没寻得一处落脚之地时,我们失了窃。
虽然戏子十分警觉,但毕竟身负着两人的杂物,路途疲惫,总会有疏忽的时候;待迟钝的我察觉到时,那只装着银元的口袋已经不翼而飞,只余下身上的一点散钱。
此时我们正在一座小小的城镇里。我在这里没什么认识的老友,固然有,他也不会冒着被列入黑名单的风险接济我这个通缉犯。
戏子身上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当初路尚德送他洋房,可里面的器具却是他用唱戏的钱一件件买来的,他把洋房装饰得品位典雅又不失奢华,着实让我在之后的名流聚会中长了不少面子;临走时,因着那些器具既大且杂,不方便带,却也不想便宜了后来的洋人,就干脆地悉数砸掉了。
我从怀里摸出一只怀表,对着它看了许久。
仿佛察觉到我的心思一般,戏子侧过头,试探地问道:“这东西许是值点钱的,不如我们把它?”
“不必。”我淡淡地说着,又把它揣回了怀里。
戏子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下,青青的,很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