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中包裹的灵魂。
但蜜萝已经很久不再同他讨论具体的谱曲优势与缺陷了。事实上,姐姐的温故知新仅仅是塞给他更多零碎的学识,她自己则对这些学识背后闪耀的智慧之光全无兴趣。当然,或许这正是因为她的感触敏锐举世无双,才使得一切陈规新矩与引路灯火都对她毫无意义。埃里克甚至怀疑蜜萝是刻意令她心中天赐的灵性恣肆生长——并对他寄以同样傲慢的期待。
“好吧,我的小星辰,反正你的生日就快到了,我们提前邀请伯努瓦怎样?你知道,他可比我博学多了。”蜜萝忽然声音轻快地提议。显然,她并未错过埃里克眼底的叹惋。事实上,与从前在剧院与埃里克相处时的漫不经心截然相反,从小埃里克记事起,她就几乎从未错过那双金色眼眸中一闪即逝的任意一种神色——蜜萝自己虽未觉察,但小埃里克刚出世时那两次生死之险及其代表的含义的确给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Yin霾,以至于她一面坚信小埃里克是同龄人中最优秀的一个,一面却总是不自觉地将他像对待易碎品一般小心翼翼对待。
埃里克对蜜萝的细心早有预料。事实上,他本打算以此次拜访补偿自己对她的拖累——虽然蜜萝似乎并不在意,小埃里克却很清楚她是为什么被镇上的人们疏远孤立。
“不用了,蜜萝!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伯努瓦,尤其是在我生日那天!”但事到临头,小埃里克又略显粗暴地打断了蜜萝一提起伯努瓦就明显轻快几分的声音,而后放软了口气,发自肺腑地赞美,“实际上,我更愿意跟你学习一整天编织或者雕刻——你教我做的那些小玩意儿实在有趣极了。”
伯努瓦是苏茜婶婶最小的弟弟,棕发褐眼,嘴唇周围蓄着一圈油光水滑的棕色小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很有些斯文儒雅的气质,年纪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他好像没有家室,近几年一直借住在姐姐苏茜家里,并没有正经的工作;但苏茜婶婶依旧时常对人夸耀这个出色的弟弟。
伯努瓦自称从前在城里的滑稽剧团工作,也确实懂得些乱七八糟的手艺,很受小镇上年轻姑娘们的欢迎,本身性情却偏向温和沉静,在看向蜜萝姐弟时眼里偶尔会闪过忧郁怜悯的光——除蜜萝外,他便是镇上唯一愿意正视埃里克面容之人了。
“好吧,埃里克,那我们现在就回家做些准备。”当然,要注意避开罗珊娜。后半句蜜萝并未说出口,但关于这一点,他们已经十分默契了。
这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蜜萝每天都要对他说上两到三遍,在鸟鸣声声的茂密山林里,鲜花盛开的野地间以及其余一切美好却人迹罕至的地方。但这一次,小埃里克回忆着那双黑眼睛里同样一闪即逝的叹息,又想起上次拜访时的从伯努瓦眼中看到的某种蠢蠢欲动的光芒,忽然被一种凄冷的情绪攥住了心房。
“不,姐姐,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还是先去邀请杜兰先生吧,正好我又攒了些关于遣词作曲的问题要问他。”他尽力使自己的口气显出几分娇蛮与一点点羞怯——正像个恣意挥霍亲人宠爱的孩童一般。
“什么问题?不如先去掉那些修辞和长篇大论,通俗简洁地讲给我听听?”但蜜萝温和地笑了笑,波光潋滟的黑眼睛里似乎藏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却显得格外宠溺,“说实话,虽然我对你们那些抽象的理论没什么兴趣,但一个人在旁边像个傻瓜一样听你俩聊天还是挺尴尬的。”——这就是再次答应了。
就是这样近乎无原则的宠爱,几乎令他感到恐慌。在镇上其余所有人,包括自己父母的衬托下,小埃里克原本对这种态度十分依赖留恋,近来却渐渐生出一种奇怪的抵触。这情绪来得悄无声息,且似乎毫无道理;但小埃里克能感到,它就这样真真切切盘踞在自己心头,并在不经意间渐渐高涨——令人越来越难以克制。
“你真的认为杜兰有资格给我指引吗,蜜萝?”并不是太过激烈的语气,小埃里克习惯性地仰脸注视蜜萝,脸上仍绷着一层常人难以辨别的乖巧笑意,漂亮的金色眼眸中隐隐有某些复杂的情绪汹涌汇聚。男童动作娇憨地偏头,黑洞洞的唇部却让蜜萝联想到末世中那些历经灾劫后满目疮痍的废墟,“倘若你也认为我应当成为流行时尚的奴隶,为什么还要赞同我的‘谬论’?是出于礼貌的敷衍,还是你一贯丰富的同情心?”
这些话当然十分无礼,而且……愈是亲密便愈容易伤人至深。埃里克也确实看到那双含笑的黑眼睛里也确实闪过几分茫然,大约是这眼睛的主人从未想过会遭遇如此质问。
这质问像柄没有护手的利刃,同时刺向两颗原本亲密无间的心灵——你甚至很难判断谁受伤更重。事实上,从吐出第一个音节开始,层层悔愧便在埃里克敏锐的心湖中掀起滔天浪chao,但他黑洞洞的唇又被某种积蓄已久的愤懑催逼着无法沉默。埃里克梦游般说完剩下的话语,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这没顶之灾中逐渐窒息。
真是久违了,艺术家朋友可爱的小脾气。“幻境”之外的情人与眼前倔强瞪着自己的男童在这一刻忽然重合了,黑发女童神情的确有些感伤,但更多的还是彻底的放松,似乎还带了点怀念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