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丙午,车驾至大都。
世祖和诸随行大臣、后妃,从建德门进入大都,长长的队伍绵延了数百米,宝马华盖,壮观非常。
候在门口的要员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山呼万岁,恭迎陛下回京。
每年这个时候,秀娘都要拉着宋芷到街上来,混在人群里,而后压低声音,对年幼的宋芷说:“少爷,你看清楚,就是这个人……亡了我大宋,害死了老爷和夫人。”
“你要记清他的样子,此亡国灭门之恨,永世不能忘!”
但今年秀娘没有再说这样的话,她躲在胡同里悄悄地看,并不下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驾中央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
寻常百姓并不敢直视天子,秀娘却是个例外。
待车驾沿着健德门路走向宫城,渐渐从视野里消失了,秀娘才收回视线,沿着胡同往回走。
宋芷生怕她冲动,做出些傻事,此时才放下心,跟着秀娘一起回家。
然而他转身时,不经意间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宋芷定睛一看,却是孟桓。
孟桓骑着马,跟在车驾最后,宋芷直道晦气,匆匆走了。
或许是讨厌什么来什么,月底,宋芷到张惠府上送画。
前些日子的十两银子贴了一些给白重六办丧事,早用光了,宋芷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宋芷心疼秀娘的眼睛,不忍让她太费神,因而作了幅画送到张府去。
没想到走到半路上,飞来横祸,一个茶壶从天而降,正砸到画卷上,滚烫的茶水从壶里泼出来,不仅打shi了画,还烫伤了宋芷的胳膊。
宋芷平白遭灾,正欲质问楼上的人,没想到一抬头,正对上孟桓的视线。
宋芷顿时黑了脸,热茶将他的右臂烫伤了一大片,疼得厉害,更要命的是,画毁了,他又伤了手,这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
宋芷微微吸了口气,疼得额上生了汗,偏偏一声不吭,打算拾起画,找孟桓讨个公道。
楼上有个清脆的女声在大呼小叫:
“废物,你们这群废物!连茶也沏不好,留你们有什么用?通通宰了喂狼去!”
宋芷心道:不知道是哪家蒙古人的千金小姐,如此不知礼数!
“哎,先生?”刚弯下腰,一双脚停在身前,随即响起一个又惊又急的声音,“哎呀!你伤得如何了?”
声音的主人一探手,替宋芷把画拾起来,那人又痛惜道:“可惜了一副好画!”
宋芷心说奇了,画还没打开呢,就好画?他抬起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年轻人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弯成了新月:“先生怎么称呼?小可姓齐,双名履谦,字伯恒。”
宋芷倒是第一次听人称他为先生,只见这位齐履谦穿一身鸡冠紫色的布袍,腰间坠一枚通透白润的玉佩,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小生宋芷,字子兰。”
齐履谦道:“宋先生过谦了。”他手里还拿着宋芷的画,问道,“不知履谦可有这个眼福,见识见识先生的大作?”
宋芷为难道:“画已被茶水污了,怕是没法看了。”
“既已污了,扔了便是。”
酒楼前蓦地传来一道声音,宋芷一转头,看见孟桓负着手从酒楼里走出来,步调不紧不慢,语气也不紧不慢。
宋芷一看见他就一肚子火,反唇相讥道:“孟校尉平白污了别人的画,就这个态度么?”
孟桓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讽道:“几两银子而已,赏你便是,接着。”
他不说赔,说赏,将钱袋扔到宋芷的脚边。
宋芷当然不可能去捡,冷笑道:“茶水还烫伤了我手臂,孟校尉不给个说法么?”
“说法?”方才楼上那女声突然插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紧接着,一个蒙古少女一蹦一跳地从酒楼里出来,乌黑秀丽的发编成辫子,辫尾缀着珠玉,珠玉随她的动作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少女到孟桓身边停下,一手揽着孟桓的胳膊,扬起下巴冲着宋芷,声如泉水叮咚:“壶是我扔的,你找哈济尔要什么说法?”
一旁齐履谦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点头哈腰地说:“不敢不敢,绰漫小姐扔的壶,那是我们的福气,要什么说法?”
绰漫,伯颜大将军的女儿,娘亲是安童的妹妹博罗哈斯,比孟桓还惹不起的人。
绰漫唇角一弯,瞥了齐履谦一眼:“算你有眼力。”
孟桓笑了笑,从齐履谦手里拿过画,展开看了一眼,问道:“你便是宋子兰?”
眼前的少年分明只是前些日子街头见过,当时没仔细看,此时离得近了,孟桓却莫名觉得这眉目、这眼神有些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宋芷狐疑地看着他。
孟桓道:“张右丞府上就在这附近,你是去求见张大人的?”
宋芷右臂疼痛难耐,没好气地道:“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