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粉墙,墙内探出柘榴树。这中原独有的花树,无声立于郁蓝天空之下,自顾擎着一蓬烈红,任风掠去。静而美,以至令人心惊。
海市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想要吐尽了胸臆中沉沉的块垒。
小院内静寂欲死,乱红飞渡,任性零乱得像是也知道它们从此便无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层层染染,一笔笔添重靛蓝,着上艳橙,又晕散了绯紫,终于黑透了。
门闩终于响动,背靠门板坐着的海市跳起身,转头,门便在她面前敞开了。濯缨一身武官衣装依然整齐,连个褶皱也不见,只有那一对乌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尘灰。海市将怀里抱着的剑递上去,道:“戌时的更子响过了,该去当值了。”
濯缨默然接过,拇指轻轻推剑出鞘,只一寸,举到眼前,似乎要从如水剑刃上照见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满盘银砂,然而没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金城宫是不夜之宫,寝殿内终夜燃着灯火——帝旭不能一刻没有光。丈烛已不堪使用,宫内用的是特制落地灯笼,隔十五步便安放一个。灯笼约一人半高,长鼓形,均是整张白牛皮蒙制,不使针线缝合,用以煅压收口的黄金亦打造成空花宝相纹,内里安有Jing钢灯盏,燃鲸脂蜡与剑麻芯,少烟少热,明亮耐久。这上百座灯,使得金城宫中从此没有了影子,一切行止无从遁形。
廊道宁静深长,两列白牛皮灯映得通明,两名宫人无声拱立于廊道尽头,容颜模糊雪白,恍如一对人俑。玄黑铺金虬龙纹的后袍在白玉地面上拖出悉莎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像是有无尽的时间可供消磨,只嫌人生冗长。
忽然,脚步若有所思地停驻下来。“你说,我会是怎么个死法?”人影背对着他们,扬起了脸,饶有兴味地问道,并没有指明是在问谁。
那想必是个曾经金声玉振清凉无垢的声音,如今却已经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许下一刹那便会滑出变徵的异声。
身后的两人中,年轻的一名垂目不语,年长的却抬起了眼。“陛下,您是万寿——”
“万寿无疆,不老不死么?”悦耳而冷淡的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霍然转回身来,玄黑的华丽广袖随之卷起气流。“鉴明,朕已经糊涂到需要你来哄瞒的地步了么?”
方诸默然,退后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并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个,那一种眉目间的飞扬冷峭却不寻常。八年之乱间,世人均以开国帝褚荆转生来比拟这名年轻的旭王。乱世中独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大典当日在六翼将的簇拥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来,岁月不曾损毁他的面容,那脸孔,那身姿,始终与中所绘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还是眼见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飞逝的时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与锐气——就是这样,难以言说地老颓了。
“濯缨,你说呢?朕要怎样的收场才好?醉死?堕马死?还是死在缇兰的床上?”
帝旭眼看着面前的两人面色骤变,笑意更浓。就在此时,始终恒定的纯白灯光变化了——金城宫的灯是风吹不摇的,但是这白光中,如今隐约有了影子。
影子是从帝旭身后那座灯的白光中出现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着由淡而浓,自虚而实,紧接着光芒一划,白牛皮蒙子自内而外被破开,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缨锵然拔出长剑,一跃而起,仗剑横隔于帝旭面前。方诸单手拦住帝旭的腰身,向后连退,转瞬二人已退出二丈开外,方才落地,身边一座灯内竟又嗤地一剑横出。方诸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于牛皮内的Jing钢灯盏之后,紧贴墙壁,灯光发于外,因而竟得以隐身。那一剑看来十分凶险,方诸却将帝旭向侧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进,运起真力隔着白牛皮向那人执剑手肘拍下。那人一声痛叫,向后倒入火焰,灯内狭仄,一时躲闪不开,竟也十分气概,忍痛撤剑刷刷几划,将牛皮割出豁口,自灯内脱了身,原来与方才现身的刺客一样,均身着白衣,金发碧眼胡人容貌。
第一名刺客亦不见双手有何兵刃,不管濯缨密不透风的剑势,如扑火蛾子长身直上,浑不畏死。濯缨见他门户大开,乘势将剑身一偏向上疾送,剑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颅而出,然而——长剑铮然鸣动,竟是金石相击之声!
剑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胡人咽喉肌肤,却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缨心头一凛,翻腕变招向颔下最柔软处刺去,这一回,剑尖像是刺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竟然侧滑出去,“伊瓦内!”濯缨脱口而出。伊瓦内是鹄库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炼金术之一支,专门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炼黄金之法,数百年均未成功,却只能自血中炼出Jing铁来,于是渐渐衰败。后来不知如何,伊瓦内渐渐演化为一门以身化铁的武艺,修习者亦称为伊瓦内,传说容貌无异常人,却可令肌肤如铁。濯缨年幼时见过一名修习二三十年的清修僧,亦只能令双掌化铁,击掌有刀剑声。今日这个伊瓦内,不止咽喉,连颔下最柔软的皮肤均已成铁,犹如周身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