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底下,将卓扬留下那张字条取出来,小心展开,一遍遍细细搓弄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情平静下来。指尖一笔一划描摹着两个字的签名,心驰神往。
卓扬,卓扬,卓扬……尘埃之外,卓然独立,有子一人,婉兮清扬……原来他的名字这样美好,怎么从前竟一点都没发现呢……
转过头,暗黑的玻璃窗上映出了一幅冰冷的投影,两个严耀钦隔空相对,彼此询问:我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神不守舍,跟十几岁上的失恋少年一样可笑。是因为卓扬吗?是因为卓扬不在了吗?
由最初的怀疑,到之后的好奇,再到祭渔岛上一笑惊心,那个少年犹如一池潭水,悄然流入心底,润物于无声,偷偷地,慢慢地,就将那里注满了,占据了,自己还全然未觉。等到那人一朝逝去,心也空了,干燥得迸出条条裂纹。
从前以为,他再美好,再聪明,再善解人意,也只是个十七岁的普通少年而已。就像某种漂亮的颜色,某支动听的歌曲,某样香甜的食物,有了固然欢喜,却也并非不可或缺。
回头想想,大错特错。就好比盐巴,看似渺小,微不足道,不吃它也能活着,可人生却没味了。
没了……就没了吧……严耀钦悲哀地想。
自己今年三十九岁,再过一年,就整整四十了。四十而不惑,很快,自己的人生就可以写成一条定理,不再改变,不再迷茫,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就这样吧……也好……也好……
☆、无碑之墓
活着的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当那些逝去的生命转化成灵魂,便会固执地驻守原地,因为贪恋尘世中的一切,而迟迟不肯离去。
哪怕是父母、子女、挚友,生前朝夕相处、深情厚谊,一经身死,便被不分青红皂白地统统称之为“鬼”,成了非我族类的可怕存在。嘴上说着祭奠、哀悼、追思,心里却恐惧着,想方设法要更快更稳妥地送其上路。
所谓入土为安,埋谁入土?又保谁心安?
卓扬死后四十九天,他的骨灰被带回了严氏祖居的墓地落葬。依照里岛传统,若有长辈在世,则早夭的晚辈坟前不能立碑。只有等到长辈过世后,才可进行补立。于是那座椭圆形汉白玉台基上,便空空荡荡的,头顶盖着新土,看起来像个尚未栽种植物的巨大花盆。
对于墓碑这东西,卓扬毫不在意。一块石头而已,大小高低有什么要紧?葬礼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如果死后真的有座碑,那么它存在的地方,也只能是其他人的心里。有人思念,便万古长存,没人记得,便灰飞烟灭。
这天卓扬穿了一身整齐肃穆的黑色西装,站在队伍最后,将豪华气派的墓地和恭敬垂首的众人尽收眼底。就这场葬礼而言,他既是主人公,又是局外人。当骨灰龛缓缓沉入墓xue,被泥土填埋掉,他的脑子很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起来——如果将十七年不甚美好的过往种植进花盆,那经历过风吹日晒、雨露冰霜,等到来年春天,会长出怎样的枝叶?结下怎样的果实?
十七岁,花样年华,在此之前,卓扬从没对遥远的死亡有过一丁点预想。此刻猛然间面对葬礼,竟有种尚未来得及化妆、彩排就被推上台表演的感觉,紧张、尴尬之余,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隐约记得,那种老式的万年历书会在边角处印上些周公解梦的段子,据说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是大吉之兆,遗落的物品会失而复得,反目的朋友会重修旧好。照此看来,如果此刻的经历是一场梦境,葬礼也会变成绝顶好事吧。
只可惜,人生如梦,却终究成不了梦……连一丝梦想都承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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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扬生前喜欢清静,故而葬礼一切从简,只邀请了寥寥十数名至近的亲属。左边是以严耀钦为首的严家人,右边是以舅舅卓峰为首的卓家人。他们并肩而立,却又泾渭分明。
命运将两个势同水火的家族牵扯到一处,促其斗来斗去,分分合合。融洽过,也决裂过,因为卓扬的认祖归宗,还曾进行了一段短暂的合作。只是这一切,都随着唯一纽带的消失,而风吹云散了。
这恐怕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吧。
外公卓老爷子没有出现在葬礼上,想必依旧无法接受事实。对于年近七十的垂暮老人来说,再没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加残忍。女儿去世,还可以将对她的思念寄托到外孙身上,如今外孙也没了……
卓峰表现得很克制,面孔严肃地板着,微微扭过头,不肯直视那一点点垒起的坟土。他活了四十多年,也算看透人世沧桑了,已经很少再去为分离与死亡而流泪。与其说他难过,不如说是替妹妹与外甥感到不平。
哭得最凶那个,是表姐卓缘。当年她留学澳洲,姐弟俩住在同一屋檐下,既是亲人,又是朋友,更是一起调皮捣蛋的玩伴。那个傻乎乎有点男孩子气的家伙,不计形象地裂开嘴嚎咷痛哭着,鼻涕眼泪黏糊糊流了满脸,只不管不顾拿手背去蹭,像个脏兮兮的小花猫,鼻子也通红一片。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