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些总是满山爬行的蚂蚁。
它们小得像是微尘一样, 任何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都能轻易置它们于死地,更何况是他?
随意地掐死几只,然后将尸体摆放在它们经行的道中,看它们的同类爬行过来,在其尸体旁徘徊……
……
这般的恶行,起源于人性中自有之“恶”,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天真的恶意。
因为强大,他可以任意宰割其他存在;
因为弱小,其他存在无法反抗这般的宰割。
世间“弱rou强食”之理,就在这样天性的恶中轻而易举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即便是后来为禅院师叔师伯们监禁甚至惩罚,他也不曾忘却。
只是后来到底也收敛了。
一是因为禅院有禅院的清规戒律,他虽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却也要遵守规矩;二是因为后来年岁稍大,跟着其他年长的僧人们下山,看那红尘俗世纷纷扰扰,看那芸芸众生困于疾苦,只觉人之于天地与当日游鱼飞鸟蝼蚁等类之于他,并无差别。
于是始知,禅院的上师们亲见他当初所行之事、所伤之类为何痛心震怒,又为何要惩罚于他,也知道了这世间何为“善”,何为“恶”。
也因为知道,所以时时自省。
凡人之天性皆有善恶,而他因生在禅院之中,所见皆是善,心中反而对那甚少触及之“恶”有着难以压抑的想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自警。
只因蝼蚁为恶,纵使竭尽全力,也无法掀起太大的波澜;而人中强者为恶,只需翻手覆手,便可令同类、令他类陷入浩劫。
任何不加节制的力量,都不该存在。
天下人只道强者总能自由纵横,无物能挡、无人能敌,殊不知越为强者,便越当约束。
尤其是心有恶念偏又十分强横之人。
若不如此,害己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不仅害己还要害人。
所以纵使心中有万般烦恼之念,善哉也从不敢放纵自己,一日一日埋首于佛经之中,试图从中得到无上圣解的开悟。
可他从没想过——
会遇到沈独。
一个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提起来便叫大部分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妖魔道道主。
他更没有想到,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然是强弩之末,拼着那最后的一口气,从峡谷外踉跄地行至止戈碑前,然后颓然地倒下。
那时他便站在第二重山门前面。
眼中所见,不是什么身负重伤的妖魔道道主,只是一种剑走偏锋、一意孤行的恶。
于是他救了他。
既没有被谁看见,也没有告知禅院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为他采药治病送饭,冷眼看他分明看不惯自己还要与自己虚与委蛇时那隐隐带着不耐的神态,还有满口胡言、真真假假不知的戏谑。
如是,心如古井不波。
直到那一日,他当着他的面,故意跟他作对似的用竹筷碾死了那一只小小的蚂蚁……
他第一次动了怒。
只是多年来严谨的修行已经让他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怒意,并没有因此对他动手,更没有如当年师叔伯惩罚自己一样惩罚他,他只是收了原本带给他的菜,仅留了一碗白饭。
那一晚回到千佛殿后,他连yin诵经文都觉得恍惚,只是枯坐在那佛龛前思考,为何这世间天性本恶之人一心向善、日日克己以自省,而天性本善之人却一头扎入恶业之深渊而毫无悔改之心?
沈独问他,你愿渡我吗?
他摇首给了他回答,不愿。
可待那一日看见他随手画了扔在案上那一幅春兰图时,偏又生出一种别样的心思来。
提了笔,却在案前站了许久。
然后才落下了那一只等待兰开的蝴蝶。
善哉想,自己终究是矛盾的,生来便在矛盾之中,终究也如这满世芸芸众生一般,不得解脱。
在落笔时,罪业已定。
只不过那时只以为是不忍不渡,便连在他那一眼之下毁了不坏身,也未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任何的怀疑,直到看见他盗走佛珠后在千佛殿上留下的那八个字,才觉痛怒攻心,竟生出无由的恨来。
更往后便只听闻那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独修为尽复,以一人之力连灭两宗,在不空山外造下万般杀孽,回到江湖,继续搅动那血腥的风云。
剑庐,八阵图,天下会……
然后挂着那无上的妖邪之态逼上不空山,桀骜且放肆,还敢在佛前大放厥词。
他那时便知自己动了凡心,只是他向来是理智压制冲动之人,一个是邪魔,混在妖魔道上,不愿向善;一个是和尚,待在天机禅院,不忍为恶。
南辕北辙莫过于此。
所以在他于佛前逼问之时,他动怒,也第一次没有压抑住那自Yin郁心底爬出的恶念,放纵了罪业,也要他断了妄念,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动心并非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