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净室,回龙床上躺着。
躺了一会儿,崔明德因未等到陛下睡去传出鼾声,便不敢走,他听得皇帝侧卧着,声调懒懒地问道:“皇后凤坤宫里那些旧物,还都在么?”
崔明德佝偻着腰,手里揣着皇帝的龙袍,替他悬于架上,低声道:“大半都还是在的。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吩咐着,说怕皇后芳魂眷恋旧里,舍不下太子,回来探望,瞥见物是人非,心中伤怀,怨怪陛下,奴婢们感动甚深,对保留凤坤宫原样不敢怠慢,每两三日便有宫人专门打扫,原物有不少生了锈痕的,亦让巧匠专打造了一模一样的换上。”
“朕记得,”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倦懒,这屋子今日燃的香似不是龙涎,格外有安神的功效,皇帝这会儿愈发昏倦了,“皇后宫里有面极大的铜镜,是朕命南海的工匠特意用深海明珠镶嵌的,送到宫里来后,朕瞧着这宫中之人唯独皇后最美,配得上朕赐的镜子,便将那面铜镜赐给了皇后。朕记得,她每日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梳妆,珍珠的光辉犹如笼在她的脸上、衣衫上,像沐浴在云中的圣洁神女……”
“朕每每瞧见,都羞愧容颜不佳,配不上她。”
崔明德道:“陛下言重了,您是真龙天子,龙颜俊美无匹,当世任何女子都配得。”
“那也是当世,皇后仙去多年了。”皇帝道,“朕始终忘不了她的容颜。真是……极美极美……”大婚那晚,他便为之惊艳,怦然心动。
若是她心上的那个人是他便好了,她待他若有当初薛夫人之十一,便是天上的月亮,他也肯为她摘来。
崔明德又顿了少顷,顺着陛下的话说道:“奴婢曾有幸一睹皇后凤容,亦是至今难忘。”
“是么,”竟还有人记得皇后,皇帝轻一声笑,转眼他又满面愁容,“可朕对不住她,她活着时,朕便待她不好,她走后,连我们的女儿,朕也……”
皇帝困倦得打了个呵欠,几乎要睡去,“如能后悔,朕绝不会将清芷嫁到匈奴。清芷还在朕的膝下便好了……朕这一生都在后悔……”
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似乎已经完全入睡。
崔明德看了一眼插在髹漆梅花案上香坛里的一截冷香,对皇帝下跪叩拜,跟着便起了身,朝宫外走去。
宫里的老人们都还记得,当初陛下嫁女时,清芷公主以泪洗面,不肯前往匈奴,跪在皇帝面前磕得脑门上全是血,但皇帝不为所动。太子殿下小小的身躯,也敢上前来阻拦宫里的侍卫,推搡之际,也撞在了石墩子上,当场便晕厥了过去。陛下呢,他高高在上,挥袖命人拉开公主,打晕了她送上前往匈奴和亲的花车。
公主嫁入匈奴之后,被视同玩物般欺凌,没过两年便香消玉殒。那时匈奴人为了倒打一耙,说公主背夫偷汉,已被处置了,尸首便被扔在长城脚下。
如此羞辱,身为魏帝自然震怒,他发誓永不和匈奴和亲。
魏帝早就应该明白:奉之弥繁,侵之愈急。对贪心不足的敌人,愈是讨好、退步,只会让他愈发贪得无厌,不如强硬到底。只是他明白这一点,却是以失去了他最疼爱的女儿为代价。
曙光熹微时分,一支飞骑冲入了宫城。
黎明之后,夏殊则的马出现了宫墙门,侍卫有眼无珠,竟敢拦驾。
高胪喝骂道:“瞎了你的眼了,太子的马也敢拦,还不退下!”
侍卫一愣,“请太子殿下下马,步行入宫。”
夏殊则勒住了缰绳,马儿被侍卫的剑一恐吓,还以为要对主人不利,便扬起了前蹄朝侍卫踩踏去。
没想到一贯与自己配合无间的主人忽然与它失去了默契,在马蹄即将踩到人身上时,夏殊则仿佛才回神,紧抓着缰绳将马头调转,人便仰翻下来,摔在了地上。
“主公!”
高胪与冯炎等人纷纷下来,将太子从地上扶起。
夏殊则双目无神,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到了宫墙之内,如梦初醒地挥掌推开了高胪,步子几乎踉跄,朝着东宫发足狂奔而去。
第 74 章
夏殊则人生最狼狈的时候, 莫过于他近乎跌跌撞撞地闯入东宫寝殿,在一团黑漆漆的冷光残影里, 撞见长梨木靠上蜷腿而坐, 拥着厚重的一床棉被, 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卫绾时, 他几乎双膝一软, 哑声道:“孩子……”
卫绾将被褥捏得进了一些, 拉上腰际, 避过了他的目光。
夏殊则不能死心, 又走近了几步,声音更哑了:“告诉我,孩子呢?”
卫绾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泪,她抽噎起来,用被子擦去了热泪, “没有了……”
他抬起来, 放到卫绾肩膀上的手, 蓦地便落了下去,无力地垂了下去。
卫绾几乎不敢看殿下的眼睛。他很失望, 很难过, 她只希望现实亦能如梦境一般能心意相通,让她明白、分担他的痛楚。
夏殊则的目光定了片刻,凝在了卫绾的小腹上, 被褥盖着,看不出甚么, 然而他却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