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她像摆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与否,生硬地在给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袄,穿上老棉鞋,围上有破洞的围脖,仿佛他即将远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头有个布口袋,里头塞满了白白的大馒头,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疯二姨剥了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说:“阿崽,你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未必听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记着——将来读了书,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从未见疯二姨如此郑重其事过,愣愣扬着小脸看她,连嘴里的水果糖都忘了嚼。
只记得,那颗糖,好像是柑橘味的。
她说:“我是你妈妈,但那个人……”
她满脸唾弃,还呸了一口:“不是你爸爸,你姓江,叫江炼,大江大河的江,百炼成钢的炼。”
“你要走,那个我老带你捉迷藏的山洞,你别嫌黑,一直往里走,有个狗洞,你人小,能钻出去。”
“钻出去了,就是条路。你顺着路一直跑,跑出去,别回头,这辈子都别再回头。”
“你爸爸被杀了,妈妈受了这么多年罪,妈妈要亲手报仇,你不用管,你也不要恨,将来也不用回来打听这事,妈妈会把一切了结,你跑出去,忘了这一切,只管往前跑,你要有个干净的人生。”
说到这,疯二姨一手拎起布口袋,一手拽着他往外走,他被拽得跌跌撞撞。
门一开,风声呼啸,村里人都睡了,外头好黑,只有这间屋还亮灯。
他想回到屋里。
但疯二姨挡在门口,如同门神,她把布口袋塞进他怀里,说:“走,现在就走。”
边说边推了他一把。
他抱紧布口袋,趔趄着,又站在原地不动。
疯二姨蹲下身子,温柔叫他:“江炼。”
“别怕,我知道你小,一个人会怕,你也许会受很多罪,会被人欺负,会吃不上饭,但妈妈陪不了你了,你要聪明,要勇敢,见到事情不对,你就跑,一直跑。”
“你的人生不在这儿,妈妈没法送你,但妈妈祝福你,希望你心如江河,百炼成钢,不要恨,也不要觉得这世界欠你,好好去生活,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你认为值得的人,过着最美满的日子……”
他听不懂,只抱着布口袋想哭。
疯二姨垂下手,他看到,她手里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尖刀。
她说:“你不走吗?不走,我杀了你。”
因着惧怕,他终于哭着迈步,跑出十来米远时回头,看到疯二姨也在哭,但她很快就用提着刀的手抹干了眼泪,跨进屋里,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从此对他永远关上了,他只能跑,拼命往前跑。
他跌爬着穿过漆黑的山洞,又钻过只有小孩才能钻得过的狗洞,果然有条路,他从未见过的路,弯弯曲曲,九转连环,如细线温柔绾上起伏的群山,他也不知道,这路通往哪里。
但是,跑吧。
他抱紧布口袋,呼哧呼哧地跑,天上,云团聚合,身侧,树影摇晃,漫山遍野,虫声细碎——他还一直以为,冬天是没有虫子的。
过一个急弯时,他似有所感,忽然停下脚步,向着山坳深处看去。
视线尽头处,他看到一团跃动着的熊熊火光,被大风撕扯,在墨黑色的画纸上肆意张扬。
++++
江炼就在这里停住。
他低下头,看到孟千姿已是满眼的泪,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借着他的衣服不断攀上,然后轻轻抚上他一侧脸庞,说了句:“你真是,从小,受了好多苦。”
江炼笑,眼前有些模糊,抬手握住她的,说:“倒也还好。”
那些苦,那些罪,倒也不是孤独领受的,她的目光不也穿透了群山般起伏的岁月,投注在他那个小小的背影上,为他流泪吗。
倒也还好。
“后来呢,长大之后,回去过吗?”
江炼点头。
++++
回去过。
他凭着记忆找回去了,没有进那个村子,去了那个曾经驻足回望过的山口。
还能看到那山坳,满目葱翠,公路已经修进山里了,车来车往,好不热闹,过路的司机也热情,一连好几个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搭车。
他笑着拒绝,后来徒步出山,在一个山道边搭起的水果棚下买了几斤梨,借着水洗了,现吃了一个。
棚下还有好多修路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卖梨的老头说话。
不知是谁说起这一带有钱,老头连连摇头:“哪呢,十几二十年前,穷着呢,媳妇也娶不上,要靠买……”
又压低声音:“还有抢的,盯上人家外来的小夫妻,杀了男的,留下女的……”
修路工们一惊一乍,江炼拎起剩下的梨,转身出了那个棚子。
母亲跟他说,要亲手了结这一切,不要他管,也不要他记着,只要他有个干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