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道世事如梦、如幻、如棋。如梦则万般虚妄,如棋则乾坤莫测。
我自觉从未与谁对弈,竟也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云雨既歇,松散了筋骨,腹下阵阵隐痛传来,令我极为不适。却又被一室温香浸润得心脾舒畅。身心俱疲处,五感交集中,我好似身归混沌。意识却自沉沉睡去的躯体之中剥离开来,灯花、更声、细语,历历可闻。一双手握着巾帕蘸了温水为我细致地擦遍全身,除却那不可言说之处,又替我掖了被角而后离去。恍惚中好似大梦一场。
梦里是满目山河。
太师曾言,澧朝边疆要地有一关塞,古称少习。少习关险阻天成雄关百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少习城背靠山势,崖高谷深。若是一朝破了少习关,便是那山温水软、一马平川的平原。夷族便可直取陪都,再无大山大流的阻隔。
少习关固若金汤,北澧十三城亦不曾易溃到形如虚设。若是少习城中能倾强弩之末相抵,金朝虽是铁骑,也不至于强悍到数十日之中破了少习、连下十三城,三月便能攻至陪都城下的。
去岁岁末喜乐祥和,少习城中,暴雪夜,雪原之顶,一个小沙弥身着纯白法衣自冰天雪地中孤身走下来。迎着凛冽霜雪,毫发无伤。众人皆以为奇。他形貌姣好,却口不能言。少习太守心善将他带回家中安置,夜间却被和尚一柄雁翎刀取了性命。
是夜,金兵突起,一举下了少习关。守城将士几乎是拱手山河。山川颠覆,从此再无不破雄关的传说。
河山钟灵毓秀的光彩倏忽转淡、消弥,颜色灰败。而后如走马般一幕幕浮现于我梦中,是父君。九旈冠冕,金碧朝服。朝堂之上是何等英姿勃发,缠绵病榻之时却是何等形容枯槁。
自古至今,人皆道打江山易,守成却难。皇祖父多年积劳成疾,既而宾天。皇祖父撒手人寰之际,麾下多年磨治的一众文官武将却正直盛年之时,其势如日中天。既不乏大忠大jian,大是大非难辨之臣。蠢蠢欲动者亦不在少数。
群狼环伺,既是功臣,也有佞臣。胆大之人竟在宴饮之后题“敢笑黄巢不丈夫”七字,野心昭然若揭。
数年之后父君根基渐稳,一朝清算,肃清朝野的手段不可谓不凌厉。一出狡兔死,良弓藏。父君斩了不下百名文臣、武将,流放、贬职者甚众。帝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即便是亲兄弟。这场时达四年的秋后算账,父君落下的最后一笔,是我三叔。端午家宴之外,是父君的三千兵马。
皇叔双目血红,在我父皇席前摔了手中酒盏,砸了一对玉壶春。时值五月仲夏。棠棣秾艳,其华灼眼。
我亦是五年前那场宴席得知,当年太祖留下的鎏金虎符一分为二,合而能调兵遣将,御大澧兵马。皇祖父宾天之时,三叔尚未及冠。皇祖父疼爱幼子,因此兵符一半交予我父君,一半在三叔手中。
敌不过门外是真刀真枪,是三千兵马。
父君屏退众人,与三叔长谈彻夜。三叔去往藩地前,我却再未见他。父君曾说,鸟尽弓藏,自古皆然。大金起军之时,却因此落得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醒来之时只见天色浓黑,时辰不辨,内殿之中空无一人,灯也未点。身上酸痛不已。外殿微有烛火,隐有人声。
“脉象并无大恙,体虚乃路途奔劳、急火淤心所致,只需服下一贴寻常方剂益气安胎即可。”
良久,有人问道:“已有几月?”
“大约五月已足,好在胎已坐稳……”
声音悉数为脚步声掩盖。两名近侍走进内殿,一盏盏点亮了烛火,对榻上的我视若无睹般一言不发低头退下。
灯火烨烨生辉。大约睡了太久,眼睑浮肿生涩,烛光一照刺刺生疼。我闭上了眼,还未梦醒南柯。
少时,有人掀帘而入。来人停在床榻数尺之外,语带轻讽:“身怀有孕驰马旸城。你好大的本事,你知不知何为轻重缓急?”
不是三叔还能有谁。
腹下隐痛,胸口处亦如气息凝滞一般钝钝的发涨。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坐起身平视着一错不错瞪着他,实则外强中干,一字一句:“三叔以为,兵临城下是缓,还是,发兵勤王是缓?”
下了床榻,这是我与他难得分庭抗礼的谈话,我甚至无法自抑的恶声恶气。他似乎也是如此。
三叔背手而立。他向来不喜蓄须,面庞如玉,倒显得年轻了。
他忽地偃旗息鼓,垂眸凝视着我走近一步。沉yin许久,低叹:“小荼,本王担不得皇兄起兵之疑。”
我一滴泪将落未落,急急辩解道,“父君不会——”
“你怎知他不会。”
近侍端了豆青釉小瓷盅上来。敛声屏息在一旁候着。皇叔挥手让他上前。近侍端着瓷盅到我榻前,打开盖子,粳米软糯,莲子清香。粥米软烂恰到好处,微青的米汤映着烛光、人影。
我偏过头去。挥手一扬。青瓷溅开,响声清脆。清粥撒了一地,白糯的莲子圆滚滚地滚在地上,煞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