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金山月缺。
黄安抬头看着半边月亮被黝黑侵吞。
这场法事已经持续两个晚上了。停尸三日,黄老爹明日便能出山下葬。乱世人命浮沉,轻贱如猪狗,死了真好,他为黄老爹感到高兴。
翌日,隆隆鞭炮声在耳边炸开,空气中弥漫的硫磺硝酸味道侵入他的鼻腔,白色和黑色罗织的世界盖住黄安心中冒出的汩汩酸涩,唐人街再不堪,在黄老爹出殡的这日,都暂时收起了肮脏和混乱。
他忍住了落泪。虽然心里很清楚,以后偌大的世界,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麻木了,命运的不公总是如影随形。他从出生起就命数单薄,像一张纸,写上去的只有与黄老爹间短暂的温情。他觉得不够,黄老爹也觉得不够,所以临死前老黄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好活。”
有人继续疼你的。
她是个水灵灵的清远姑娘,被拐卖到金山那年才十五。
她逃出去过,被抓了回来,手指粗的藤条整整打了一天,魂儿都飞出金山了,再也生不出逃跑的念想。
这么大一朵甘苞,初夜拍了500美金,跟了一个番鬼佬(白人)。
到金山的第二个初春,她拿破渔网吊死在则臣街街口的皂角树上。这件事转眼传出了唐人街,出现在第二天的《旧金山时报》的版面上。
像这种明晃晃死在街边的女人,唐人街的街坊已经见多不怪,上了报纸又如何,“Yin功是Yin功,咁样也是真拿来贱,唉,只能怪命唔好啰。(可怜是可怜,但是这样只是把命糟践,唉,只能怪命不好)”她的死没有溅起什么涟漪就消失在了唐人街的记忆里,只除了一两个老妇摘皂角时偶然想起会大骂晦气,她再也没出现在谁的口中。
黄六是个老捞,原本出口一嘴京片,后来在金山呆久了,能硬生生把人的广州话带偏成台山话。
黄六是戊戌政变后逃出来的。大隐隐于市,他躲过了屠刀,就拿起了菜刀,最后成了三藩市上海饭店的厨师。
黄六是姑婆屋的常客。黄六是她的第二个恩客。
她的事情,黄六全都知道。黄六作为万花丛中过的老嫖客,她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南国姑娘,一双眼睛,怯生生的,里边含着一汪春水。
她身体没来得及接纳第三个男人就走了。黄六自然而然认为他是她的最后一个男人,顾着情份,把她的尸骨敛了。
但她的儿子不是一开始就给黄六养着的。
小小的襁褓婴儿被扔在了污水沟,就在她上吊的那天。
姑婆屋的老妈子害怕婴孩死在她店铺外面黑了财运,又立刻把他捞了出来丢在柴房,给了个名字“阿安”。
阿安记事起就遭打,柳条蘸了盐水,伤口又长又疼。好几次老妈子想把阿安卖到古巴做苦力,但那时阿安又矮又瘦,混血的苍白肤色衬得他像个索命的小鬼,人贩子嫌他晦气根本不想浪费手头几个子。
阿安的命运在九岁那年拐了个弯。
他两天没饭吃,摸了条客人的油炸鬼,被老妈子从伙房打到堂屋,重重扑在黄六脚上。惊魂未定的小崽子脸上挂着双如水的眼睛,似是故人在望,黄六一眼就认出来了。
黄六觉得缘分使然,跟老妈子确认过后,他跟阿安说,“你跟我回去,我定把你当亲儿子好好疼。“
那晚,阿安摇身一变黄安。
有人供他吃住,问他暖寒。
今日,黄安是替黄六送终的便宜儿子。
纵然黄土白骨,斩不断一世情缘。
黄安看着厚重的棺木沉入墓xue,连哭都忘了,嘴里喃喃:“你好好走,我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