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一最终还是独自去了火热的山城。他爸倒是真的打算退了现在的租跟他走,但他平时贫是贫了点儿,也不是真不懂事儿,他爸现在生活状态好不容易相对稳定了,他断没有强掳着他爸跟他走的道理。更何况上大学就是要一个人去历练,去成长,他也不想当爸宝男。
一报完学校,陈继常就带着陈清一去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他终于挥泪告别了自己从小学四年级用到高三的诺基亚。那鞠躬尽瘁的小方砖已经从黑的磨成灰的了,九键按键上的字一个都没了,陈清一也因此练就了飞速盲打神功,经常面上跟人说着话,不耽误手指在桌面底下一通Cao作,一条要么sao扰邢蕾要么sao扰他爸的短信就飞出去了。
九月的山城仍然热情如火,滚滚热浪一波一波舔过来撩着行人的衣摆,好似霓虹小巷中白俄ji女直直贴上来的丰满胸脯。开学就军训,陈清一就在这咄咄骄阳下当了一回炭烤鱿鱼,感觉自己浑身冒着孜然的香气。
晚上,他提着马扎回到宿舍,宿舍太吵,一群男生聚在一起大呼小叫地打游戏,喊叫声快要把屋顶掀了。于是他上了天台,用新手机跟他爸视频。天台没有灯,手机屏幕的光打在脸上,他牙一呲,反射出一道刺眼的亮光。陈继常举着手机,屏幕中只能看到儿子的两排大白牙和两只明亮的眼,他半是调侃半是心疼:“怎么晒成个黑猴儿?光能看见牙。注意防晒,不然军训完你要脱层皮。”
陈清一嘿嘿地笑,白白的两排牙在他爸手机屏幕里晃了晃:“就我这样,下回咱俩去看夜场电影买一张票就得了,我眼睛一闭嘴一合,直接就混进去了。”
他们又说笑了一阵,陈继常说道:“说起来,你高考完了要上大学了,咱都没回村里一趟。按说你长大成人了,咱于情于理都应该回去看看你nainai。”
陈清一说:“我都没见过她,不过你让我回我就回。也不急,我才上大学,有的是时间,等我放寒假了咱们就回村里。”
没成想,人就是不经说,还真没时间了。陈清一新学期才将将过半,这天上午第二节课刚下,他就接到了他爸不同寻常的电话,让他赶紧请假,买机票回去。
他nainai去世了。
陈清一立即去跟辅导员请了假,订了时间最近的机票,马不停蹄地往机场赶。等上了飞机坐定了,他才有时间回想请假时的场景:年届五十的女老师听到他的请假理由后露后出了沉痛的表情,并措辞温柔地安慰了他,让他节哀。
陈清一若有所思。
nainai?他对这个词没有概念,正如他对“妈妈”这个词无比陌生一样。他对这些本该温情脉脉的词语情感淡漠,听到所谓的“nainai”病逝的消息心中也无甚触动。他之所以如此焦急,也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爸的妈,他怕他爸会一下受不了。
虽然他从记事起就没有妈妈,某种程度上来说并未经历丧母之痛,说起这些来总像隔着窗帘摸窗户一样不真切,但也不难想到,正常人失去亲妈心里总好受不到哪儿去。
两个小时后飞机落地了,陈清一出了机场直接打车去火车站。他跟他爸约好了在火车站碰头,两个老爷们儿效率高,没费什么事儿就见着了。
陈清一看他爸提着一小包东西远远地走过来,心中有些惴惴,离老远就瞪大了眼使劲儿瞅他爸的表情,看他爸眼睛红不红,嘴角是不是下垂着,就怕他爸一个人躲起来哭过。
结果他爸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哥俩好地戳了戳他的脸,又指了指自己的:“瞧,咱俩一个色儿了,皮蛋父子。”
陈清一跟他爸肩膀抵着肩膀,离得太近,看他爸脸都对眼儿了,于是他扯着脖子把脑袋往后撤了撤拉开些距离,狐疑地瞅着他爸,难得小心地斟酌了一下措辞:“爸,你……还行吧?”
他爸拍了拍他的肩膀:“难过是免不了的,但这种难过也很有限,跟小时候养的狗死了一样。”
陈清一皱了皱鼻子,心中疑惑:“你拿你妈跟狗比?”
他爸笑,说:“小孩儿的害怕是真的害怕,伤心也是真的伤心。小时候第一次失去心爱的东西,可比长大了的难过真情实感多了。”
“小时候在意的一件东西完全可以抓走你的全部心力,所以当你失去它的时候,就有一种全世界坍塌的感觉,那种绝望是顶格的,也是绝对真实的。我很早就离开家了,第一次离家的难过都要比现在强烈很多。”
说着,他们到了安检口,排队把东西放到滚动的履带上面。他们两个男人带的东西很少,一人一个不大的袋子,装着些必需的洗漱用品。
陈继常到另一头拿起履带上滚动出来的袋子,把陈清一的递给他,一边往候车厅走着一边继续说:“长大了就不好玩了,你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很难纯粹地快乐,或是纯粹地难过。而且我这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我十几岁时候就死了爹。经历过了就知道,失去任何人的难过都只是戒断依赖的过程,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实质性影响,毕竟他们在的时候你靠自己,死了之后你还是只能靠自己,毫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