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跟着走进去,病房比医院里的单人间大上许多,房间中央围着一圈纯白色的帘子。带路的人走过去轻轻拉开,母亲像婴儿一样躺在里头。
她在睡觉。
舅舅在旁边的沙发上躺着,听见脚步声,鲤鱼打挺般的站起来,没打完的一声鼾噎在喉咙里。舅舅也老了,他的鼻子和母亲一样像故去的外婆,身上带着一股隔了夜的烟味,“唉,小屿来了。家里漏水修好了吧?”
陈屿愣了下,然后想起来这是他当时找的借口。他低低应了声,拍着舅舅的肩膀让他回家休息,然后随着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到了走廊另一头的房间。四面的墙和桌椅白得冰冷,几份资料被放在桌上,团队构成、治疗方案、药品清单一样样列得清楚,陈屿看了许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试验测试。
这是常人负担不起的奢侈方案罢了。
没有明确的数据证明它可以提高治愈的几率,毕竟每样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像病人在他这里开药,问他某某药好还是普通的好,他会说前者好,但是价格贵十倍,彼此只差一点点——
但行内人都知道,无法指望自愈的时候,那一点点时常正掐在命门上。
他看完了,轻声说了句谢谢。
带路的人把资料理了理,放到文件袋里递给他:“不用谢我。”
这一句说得客客气气,最后一个字吐得很轻,在他心上砸出一声响:不是不用谢,是不用谢我。陈屿接过文件夹站起身,找到照顾母亲的护理人员简单客气了几句,对方礼貌客气,看上去很专业,却不像是要同他多说话的样子。
他回到病房里,在母亲床边坐着,直到她醒来。这里比医院安静不少,她睡了一觉,气色好多了,说想看电视。陈屿陪着看了没一会儿,母亲便开始赶他回家休息。
他看起来太疲倦了,怎么笑都藏不住。
陈屿在房间里坐到天黑,陪母亲吃了晚饭,架不住再三催促,脚步虚晃着走下楼。等车开到小区门口,天色已经很暗了。他站在楼道台阶前猛地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社交软件一阵跳屏,几个红点躁动不安地闪。他点开第一行,未读消息从“等会见哦”,到“你在哪里呀”,“你怎么了”,“你还会来吗”,最后是长长一串:
虽然没见过面,但我听阿姨说你是特别好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哦。即便没有这个缘分,可以做个朋友,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
他的脚步一时抬不起来,手指也敲不出妥帖的措辞,最终还是只能捡出一句最廉价的对不起,好在他亏欠出了经验,上个教训还钉在胸口,不怕再多一笔。等洗漱完躺到床上,手机在枕边震了一下,他点开,女孩子发过来一个表情,一只猫在地上打滚,很可爱地闭着一只眼睛。
多好的人,他配不上她。
他拉了窗帘却没关窗,外头隐约有风声。
他把一层单被裹得很实,脑海中刮过很多纷杂的碎片,他曾经牵着谁走过或长或短的路,那些光亮在这深更半夜显得很遥远,竟咂摸不出一丝暖意来。
他想着想着,最后只剩极其零散的片段,他从绳子上下来,跌到那人怀里,捕捉到一丝低微凛冽的香——分明是疏离冷硬的味道,但一刹那扶住他的手扣得很实、很稳,害他从此荒唐地栽下去。
倘若那人再吝啬一些,自己再冷静一些,这个故事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倘若他的命不是如此,下一步也不至于走成如今这样了。
医院里的大小事项以及小医生的动态都在梁枫每日递交的信息之列,交是一码事,顶头上司看不看是另一码事,他只按指令办事:一旦特殊变动必须及时汇报——就像现在。
小医生安安稳稳上下班,每天六点整准时上车,有时陪母亲吃完晚饭再回出租屋,但大部分时间会直接留下陪夜,而这样的日子已经稳定地持续了两周。
肿瘤的确在二次术后稳定,且有范围渐小的迹象,但这种病本身无法谈治愈。
关于出院和未来的事宜,陈屿与母亲谈了很久,监听第一时间送到科室,于是立刻有医生借着例查的机会同他说:一年留院观察期是费用全免的代价,但期间的护理、饮食起居全部由院方承担,白纸黑字,已经写在当初的合同内了。
小医生三天没动静,第四天,变化就来了。
梁枫明白这件事应当特殊处理。即便是傅云河的办公时段,他还是第一时间派人告知:
医生去了域。
陈屿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跪了很久。
一开始的时候膝盖有些疼,后来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再后来只觉昏昏欲睡。他一丝不挂,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又消,某一刻差点歪着倒下去,失重感猛得把自己吓醒,一泵滚烫的血涌上脑门。
如果那人再不来,他只能回去,也可以下周再来。但是再不来的时间界定在哪儿,他不知道,总觉得自己还能再等一会儿,下一秒又觉得,也许该到此为止了。
门就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