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邀请未免过于唐突,而他显然没有拒绝的权利。但能接纳任何突如其来的变化大概是他难得的优点:命运本如此,是福则是万幸,是祸也深不过新添的这道疤。他一颗脑袋一颗心,没什么不能承受,也没什么舍弃不得。
等钻下车抬头一看,上述洒脱之余的尴尬感来得猝不及防:面前一栋富丽堂皇的建筑,观光梯直达楼顶的旋转餐厅,服务生清一色的正装打扮。陈屿穿着轻薄的白色风衣外套,里面一件横条纹灰色T恤衫,跟着领路的侍者穿过人声嘈杂的大厅,向台阶上的独立区域走去。
红酒、刀叉、弦乐,场面过于烂俗,导致他反而有些猜不准事情的发展套路。
直到他走进隔间,看见屏风后的方桌上只有一个人,并且对面只有一个空座。
迎宾的服务生送到这里,轻巧地带上门,杂音在瞬间被隔绝得干净。他往前走了两步,试探性地看着座位上的男人,保险起见,还是叫了声主人。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傅云河没穿黑西装的样子:衬衫外头一件灰色的薄马夹,领口一条靛蓝色领带,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冲他抬了抬下颌。
陈屿别了别鬓角的头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前几日的种种责罚戏弄做铺垫,眼下他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把手腕搁在桌上,一旦抬头就能看见对面人的脸——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垂眼看银制餐具的反光。好在立即有人敲门:服务生揭开餐车上的金属罩笼,平盘上摆着两小碗色泽鲜亮的开胃汤。
傅云河动勺子,他也不客气。菜品上到第三道,门刚关上,面前沉默已久的人终于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这下陈屿不得不抬头看。
斜侧的灯朦胧地映照在傅云河侧脸上,眼底也有光,眼神不似往日咄咄逼人,让他心头小小地颤动了一瞬。他想了想,编撰不出更好的回答,“在想,您为什么带我来这……”
傅云河手上的刀叉停住了,“你不知道?”
陈屿伸出去的手正要拿旁边的酒杯,手指才堪堪握住,被这么一句诘问弄得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语气不平和。
他迅速盘算起记忆里的日子,睫毛温和地垂下来,“……谢谢。我真的忘了。”
傅云河给他过生日——他被这个事实弄得乱了阵脚,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好歹应该主动开启下一次对话作为报答。
“你有个哥哥?”
二少,这个称呼他还记得。
“嗯。”
傅云河应得很快,看上去漫不经心。陈屿只好加上一句,“是怎样的人?”
对面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两人视线交叠一秒,这次换傅云河先把眼神移开去,取过旁边的shi巾擦了擦嘴,“是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看起来无所不能,但总要把自己逼到极限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看着窗外,这个飘闪的距离把他从浮夸的王座上偷回地面,沉默的罅隙里眉头疏散着,瞳孔的颜色不是那样黑,仔细一看似乎眼睫和头发也是,不知往日凌厉究竟从何而来。
这话里带着不经意的自豪和极其亲昵的抱怨。
陈屿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更没注意到这表情让傅云河抓住了。两片薄唇抿在一起,分明是向下的弧度,嘴角却轻巧地扬起来一丁点,恰好能带出脸颊上一个极浅的漩窝:“听起来很让人Cao心。”
“嗯。”
“你爸妈……应该都还好吧?”
“嗯。”傅云河手里拿着酒杯,眼神却直勾勾看着他,“年纪大了,没什么要Cao心的事,都挺好。”
陈屿低下头去叉生牛rou片,他其实有不少事能问,却想到对方“背景”特殊,生怕踩了雷区。他细细咀嚼完,才真挚礼貌地补上一句:“那你们一家挺幸福的。”
对方没再接话,陈屿抬起头,和面前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眨眨眼睛,心底有些无奈:他尽力了,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话题终结者——哪知面前这位平日里伶牙俐齿得叫人难以招架,只三句能让人心花怒放或怒不可遏,虽然后者显然居多。
傅云河看他看得冠冕堂皇,他的囊中之物,除了他没人敢看。小医生这张脸生得合他心意,若不是这幅皮相也不会有初见乌龙的延续,不会让他自找麻烦;他的头发总是不扎紧,勾出来的那两缕明明白白地要钓他的注意力,冷白的面色只有薄唇透一点娇俏的粉,削颌窄骨,唯有一双桃花眼跳脱出寡淡的面相。
他语气里厚实柔软的棉花裹着玻璃碴,让傅云河时隔多年再次尝到饱胀的腥苦滋味。
他没有应对这样一个人的经验,这种事没有谁能教。
他习惯了单刀直入,但觉得自己应该再忍一会儿。
应该再等一会儿。
盯着自己的视线终于收回,陈屿低着头,坐得端正。
美酒,佳肴,约会。对方的招数不走暗路,要揣摩出旁的心思都难,他并非不动心,并非不心软,只是他此刻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