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漱玉倒下过很多次。尽管他不愿承认,但疾病和失败还是时不时地找上门来,冷不丁地给他当头一棒。他的人生就像是一篇文章,写了几个分句之后势必要用句号断一下句,否则顺畅得就会让人感到厌烦。然而这一次,这个句号变成了一个省略号,冗长,并且表示延续——或者是转折。
“我的天哪,叔。”他的侄子李雁南痛苦地坐在病床旁,按着脑门艰难地喃喃着。李雁南年纪不大,和他的父亲一样,古典文献专业出身,性格板正,几乎可以做成棺材。此时这块棺材板难得一见地在冒火,日理万机的教授下了讲座,推掉半天的论文指导,匆匆地赶到医院接他栽倒在法庭上的小叔。“你怎么就……你怎么能……”他语无lun次,怅然若失,一双眼略呆滞地望着李漱玉,一副为目前的状况击倒的样子。
“如你所见。”李漱玉低声地说,他半靠在床头,看着李雁南目瞪口呆的样子,又开始有些犯困。他早该知道的,从食欲减退,疲乏无力,再推演至两个半月前的一场意外,事情往什么方向拐弯就很清楚了。头晕得似乎已经没法单单靠脖子支撑重量,于是他用一只手撑起,鬓边的鬈发绕过指缝滚落下来,他闭上眼,有个任性的声音促使他摔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然而理智让他微微睁了眼,嗓子像是刚被火燎过,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一点点地冒出来:“庭审怎么样了?”
李雁南皱起了眉,他看起来生气了,是老实人的那种板正而无奈的气氛,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一板一眼地回答——不得到答案,李漱玉是不会死心的:“检方当庭晕倒,不推迟还能怎样。”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不满,他的气愤正带这种隐晦的怨怼。
李漱玉唔了一声,不再说话,昂头看钟。他的侄子坐在一边,双手交叠。二人沉默良久,李雁南终于忍不住:
“叔,孩子的父亲……”
“我不会有孩子。”李漱玉的语气不能说是冷漠,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就像是在称述一个事实。可正是这种立论一般的口吻,在给一个生命判死刑这件事上,给人以格外毛骨悚然的冷漠感,“什么时候能出院?我还要给辩方去赔罪。推迟了……为什么没有临时换人?”
他的质问比刚醒时质问护士姐姐还要坚定。
“如果你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一边的护士小姐冷不丁地开口说道,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和嘲弄,显然李漱玉的西装和还未来得及摘下的检徽刺痛了她。冒失的父亲,隐藏在人群中,大约占男性5%的可育个体,对待生命的态度带有成年人独特的冷漠,根本就像是法庭上的天平。李漱玉因这莫名的敌意安静下来,一双手撑在病床两侧,低声说:
“麻烦你了,雁南。”
“叔,”李雁南谴责地看着他,“要让我爸知道,他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一边的护士狠狠地瞪了李雁南一眼。
“我会处理好的。”李漱玉信誓旦旦地说,虽然他也很想分点心思去关注一下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可庭审相关的事宜还是不住地往他脑子里钻。他闲不下来,也不习惯像一个母亲——他因为这个词打了个寒颤——一样,去关注他的血rou,他孕育的新的生命。李雁南知道怎么让他的小叔安心,他开始像平时给文献分门别类那样,报告庭审如何中止,人们如何把晕倒的检察官送进医院,他怎么赶来补办挂号之类的手续,而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
“叔,你感觉好点了吗?要吃点东西吗?我听你的同事说你又旷了中午饭。要让我爸知道,他一定会……”李雁南小心翼翼地说,然而语速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收不住从自己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老妈子属性。
李漱玉摆了摆手:“医生怎么说?”
“孕十周。”李漱玉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点营养不良,先兆流产迹象。开了药,但是我不确定……还没去药房拿。”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因为后脑勺那属于护士的目光,就差把“渣男”二字烙在上头了。
李漱玉抿了嘴低下头,半晌说:“去取药吧,又不差这点钱,实在不行以后给侄媳妇用。”
李雁南哑然失笑。他长那么大,谈过几任女友,现在还没结婚,要孩子更是遥遥无期。他别扭的小叔,找借口也找的这样的冠冕堂皇。
李雁南去药房拿过药,回到病房时李漱玉已经把东西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已穿了鞋,拉好领带,西装革履,像是上头来视察工作的。“小题大做。”他冷哼了一声,“还占人家医院一个床位,三甲医院,床位可不好找。一群资本家,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
“……”李雁南选择不说话,他小叔在生闷气,一生闷气就会迁怒。没有人比李漱玉本人更清楚,他是个没法讨好的主,对的事他自然会作做,不收一分钱一根香烟;不对的事给他一皮箱钞票一套房都没用,久而久之,他与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却没有几个朋友。没人单独请他吃饭,也没人求他办事。一切都行不通。这群人今天把李漱玉送进医院时弄到了一个床位,纯属于——检察官当庭晕倒这事儿简直前无古人,再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