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期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酒窖铺开一条悠柔的光河,长锦浮在这条河里,喝得有些醉了,侧倚在桌旁,没有看他,兀自困顿地忽闪着睫毛。
长锦眨一下眼,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方才饮过的酒再温醇,此刻都像烧红的刀子,在扎着肚腹剖一条活鱼。
途期年脸色难看到极点,沉默地攥紧了那只玉碗。
长锦说的那些事,途期年仍回想不起半分,就仿佛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者。
他忘记了过去,然而最残酷的是,他还能想像得到,过去的途期年和长锦。
长锦愈是讲松月剑光,他的心底,隐秘的不安与嫉妒就滚雪球般愈演愈烈——为什么记不起来?
又或者,为什么,一定要是以前那个途期年呢?
“咔”的一声,玉碗被捏散成灵雾。途期年的手穿过这团轻霭,按住长锦发烫的尾指,勾着其上荏弱的断红线:“花儿,你在看什么?”
“嗯?”长锦被他突然发问,下意识地回望过来,眼中余澜甚至还没有消退干净。
这种眷恋柔软的眼神,或许只有在酩酊之际,他才会毫不遮掩地吐露。
从对话伊始,长锦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某处。
途期年看向那里。
一盏六角宫灯,内里流荧如梦似幻,光影斑驳。
“灯?里面是什么?”途期年眼睛一眯,起身抓住那盏灯的下扇,粗暴地扯了下来。
说来可笑,他知道自己在镜中时没压住贪欲,作弄人过分了,于是一个大男人、一个新册的龙君,也不顾什么体面不体面,装得可怜又柔弱,nai猫般无辜无害地叫了半晌,露出软白的肚皮来撒娇讨好——长锦却觑都不觑一眼。
长锦只想着这盏灯,这时微醺地撞向他,伸手捉那盏灯,还在问:“途期年,你拿它做什么?”
途期年握着灯略一翻看,醉酒让他几乎失去冷静,只剩下野兽般的敏锐直觉:“这是以前那个途期年的一道剑意对不对?”
男人一脚踹开小桌,抓着长锦的腰身往怀里一拖,咬牙切齿地贴在这人薄红耳壳:“你还留着它……你是要告诉我,你永远、永远都走不出二十年前了,是吗?”
长锦浑身一僵,抓皱了男人的衣襟。
途期年怒火难遏,举高手中宫灯,冷冷道:“四海朝拜青龙君,长锦,从此以后,没有你要找的途期年了。”
“途期年!你别动它!”
手起灯落,破空有声。
与此同时,长锦一掌推在途期年胸腹处,整个人纵身一扑。
途期年踉跄一下,猛地抨在了酒架上,震飞层层酒坛,当即碎瓮污酒满地狼藉。他被摔得直倒吸凉气,还是手臂扎上瓷片,才清醒了些,甩了甩头,幻化出两三只流萤灯,勉强照亮了酒窖。
途期年摁住腹部,喃喃道:“长锦,有没有受伤?”
长锦安静地蜷在另一处,没有回话,像是用身体护住了宫灯。但他离酒架不近,连衣角都没沾shi一点。
途期年的心放安稳了,又怕长锦是摔昏了,便蹲下身要将他打横抱起。
长锦这样发火,他也不敢再闹,仔细地托起长锦的后背,又酸又涩地低声道:“不动你的灯了,行不行?你把它摆放好,我再不……”
——长锦的手腕顺势搭在了男人肩上,微一用力,鲜活的热血立即喷涌而出,溅shi了途期年的下颌。
途期年眼皮一跳,险些失声:“哪里伤了?”
他环视一周,只见自己刚才踢翻的小桌也散落在附近,空酒坛和白玉小碗裂得七零八落。
长锦抱着宫灯,往他怀里缩了缩,蹙额道:“手。”
剑修对双手的珍视不言而喻。途期年绷住呼吸,席地而坐,盘着腿成了长锦身下的软垫子。他小心翻过长锦的手腕,一瓣将散未散的碎白玉正嵌在脉门,被染得微红。
白玉碗到底是龙神造出来的器物,损坏之后便会化成龙息。长锦平常虽可用其一饮琼酿,如今却无异于仙灵割腕,被压制住了,rou眼可见地有些Jing神不济。
途期年暗自心惊胆战,垂下头,张嘴吮住长锦的手腕,舌尖一卷,便将碎玉含化成一股龙息,吞进腹内。
碎玉割得很深,途期年含着那处伤口,温热唇舌徐徐扫开,在其上敷裹一层晶莹龙涎,将将止住了血。
“乖,没事了……”途期年缓声哄着,温柔得像是在和幼兽耳语,单手撕下一截衣襟,浸过积雪酿,给长锦小心地包扎着。
长锦似乎疲怠了,默不作声地靠在男人怀里,微阖着眼。淡漠的疏离感便由此而来,仿佛花妖的躯壳停在这里,神思却遁入沉睡。
途期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指尖留有星点愈伤霜光,还在慢慢揉那只手腕的筋骨。
良久,男人俯身,吻了吻长锦有些汗shi的鬓角,哑声道:“长锦,就算我记不起来,我还是可以代替以前的我活下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