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期年到长锦山的第九年,正赶上长锦历劫。那日两人闲坐院中,途半仙兴起,给长锦算起劫数,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写画画。
长锦凑过去,最后一笔将将落下,酒阵浮空,流光溢金,五行周转自如。
“这是?”
途期年拧紧了眉心,渐渐收起散漫的神情,手指点在阵中东南方向:“是劫。”
那里一小簇暗光忽隐忽现,爆起血管般鼓动翻腾,搏噬着周边星芒。
途期年沉yin片刻,又道:“任其生长,或许会酿成大祸,不如我随你去看看,趁早解决。”
长锦自然应允。
又听途期年一边挥手搅散酒阵,一边好奇道:“东南方应该是个镇子,难不成,要历情劫?”
长锦失笑,起身去拿冰鉴中的冷桂酒:“你倒是会想。人情劫也是情劫。”
途期年盯了他的背影片刻,垂头轻笑。
男人舒展的手掌中,指根早已凝出一根细细的红线。
第二天,两人刚下山,便在山镇交界处捡到一个身受重伤的书生。
书生昏迷至傍晚,醒后略一交谈,才知他名唤薛仲旭,和同乡结伴赶考。路过此地时,他二人贪快走了夜路,不料遇到狼群借道。同乡趁薛仲旭不备,用匕首刺伤了他,抢走他的随身佩囊,却把血流不止的他扔给野狼。幸而狼群似有顾忌,追到镇口便停步,他才得以存活。
途期年听得唏嘘,问薛仲旭:“薛兄之后有何打算?”
薛仲旭默默饮着汤药,面有郁结之色:“书丢在逃命路上,怕是已经不能看了,那佩囊里……”
佩囊里是家人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零碎铜板,供他赶路生活。他难以启齿,仿佛不说出来,就是未曾遭到飞来横祸。
长锦和途期年对视一眼,自然明白薛仲旭的痛处,便道:“薛先生不必担心,明日抄一份书单,我家中恰有藏书几册,想来不难找齐。”
薛仲旭却连连摇头,作势欲起:“性命受二位搭救,已是重恩难报,如何再能劳烦……”
途期年微微按住他:“不白白送你,伤好之后签张借据,连医药一起结了。”
长锦颔首,含笑道:“我们还有事要出去,薛先生好好休息。”
薛仲旭这才神思恍惚地躺下了,眼中淌出一行热泪。
这事化解得轻易,长锦疑惑道:“是那场劫么?”
途期年不语,拉了他的手来看。长锦看不见,那只软嫩掌心中,新生了一线赭黑纹路,是一条恶缘。
恶缘纠集,即为劫。
途期年若有所思,皱着眉摇头:“似乎不是。”
长锦这时并不着急,反手捏捏男人的腕骨:“不是也无妨,救人总是桩好事。”
他又忽而想起了记挂的事情,催促道:“你说要带我看新鲜的,去看什么?”
途期年挑眉,唇角终于有了丝笑意:“十年一遇的山神祭礼。”
“山神祭礼?”
“给你的,”途期年眼神明亮,舒张着与有荣焉的光彩,“谢你庇佑之恩。虎豹豺狼不近镇,你保护了很多很多的人。”
长锦第一次听说自己有这样的节日,不由垂眸浅笑,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腼腆。
途期年随手从壁上提了红灯笼,一把揽过花妖的肩线,带着他跑起来:“走,带你去找花鼓。”
街巷里,雕花窗一扇扇打开了,伸出小半只木盆,女人和孩子将半条手臂都淹在满盆的花瓣里,捧在一起朝窗外扬来,色彩纷繁的花与嘈杂的笑声便一同洋洋洒洒地落下了。
途期年紧攥着长锦的手,两个人飞快地向前赶去。
一只巨大的朱漆金铆雷鼓,被众人簇拥着游走。鼓上三名青衣舞娘,额贴花黄,臂戴金钏,足挂银铃,宛如一枝枝描金边的青柳,摇摆在雪白的牛皮。她们步伐整齐,错落有致地旋转着,时而提踵踏在鼓面,厚重饱满的鼓声和着清脆铃声充斥回荡,交织着人声yin唱,热闹至极。
“在东边!”途期年奔跑在前,隔着兜头盖脸的花瓣回头,大声喊道。他寻到了一处宽敞的高处石台,一边拂着乱花,一边俯身去扶长锦。
这一刻,他仿佛将所有都抛诸脑后,成了十几岁的少年郎,手里牵着同样欢快的心上人赶去看花鼓最好的地点,穿过浮浮落落的花与彩灯奔跑着,偶尔回首,四周涌动的人chao与喜庆的景致全都是模糊的一片,只有同他牵着手的人脸上的浅笑最清朗。
长锦踏着青石阶,两三步站到了途期年身边。他顺着男人指的方向看去,喧闹欢腾的鼓阵和人群尽收眼底。
途期年笑道:“这是三月春鼓,是第一面鼓,后面还要有夏、秋、冬三鼓,一面比一面大。因传言山神生于冬日,所以冬鼓最是繁复好看。”
两三孩童嬉闹着穿过两人中间,长锦稍避让了些,扶住勾阑时,鸦黑发丝间坠出零碎的花蕊。他惊叹地望着第二面鼓被抬了出来,朝途期年招手:“来这边,位置更好些,能看到鼓上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