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小少爷写字。我低身下去,看着他那些鬼字。他把大白纸摊在他爸的办公桌上,满手抓一支签字金笔很用心地写。我看了很久,觉得真他妈的丑,不过比我写的好看一些。我说您写什么呢。他很jian邪一样哼笑了几声。他说我写你名字呢。
从我这边看过去,字是倒的。我怀着一点受宠若惊,辨认出我名里一个繁写的壹。我说您写得真是,太好了。夸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我业务一项。小少爷颇为得意,话语间他又潇洒地挥出一字。这气魄,这手段,太牛逼了。哎呀我简直想鼓掌。
你知道我为什么写你名字吗。
唔知,少爷赐教。
因为你名字笔画多呀!练字比较好练。
我觉得这个理由一百二十个妥当。所以他不写他老子名字,就是因为他老子的名笔画太少。我在心底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就是这么一个很正派的字,写起来很四平八稳的字,单单五画,就编排了我十余年。相比之下我的名二十余画,会不会他一笔就带过了?想想很可怕,可我还是保持微笑。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啊,曹老二。要是有个平行世界,里头我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我就好了。可能在那里我们都是个小动物,都不很知道人事无常的道理。每天只想着嚼谷,偶尔春天到了会想着交配,夏天到了会想着褪毛,秋天到了会想着储粮,冬天到了就是丰年好大雪,我们什么都不想,一场冬眠比法定假期还长。
当然这一切都不可能。我现在在此地,在黄昏里陪你的儿子等他的爸爸开完会回来。我身上绑着很多东西,你也一样。但可能我真要放下一切时,比你更不会顾忌。我向来疑心重,想得多,做事总要留后路,圆滑到前路无碍。我可以一路顺遂地滚上人生巅峰,再滚进火葬场。可是如果你说一句我们上床吧,我倒没什么好想的了。情况就是这样或那样,没有什么复杂。我在你身底下我想不了那么多。我的脑子它说,它不想运作。肢体代替它回答。
当然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我记得上周五下班后我们从停车场吵到公寓。我们最后的理智就是没有打起来,也没有摔东西,那样显得我们太年青了。可在连双人床两只枕头都会惹人眼嫌的情况下,我当然会说气话。我说我走了,你妈的。当然也像每一部低俗小说里讲的那样,我走到玄关突然醒悟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我念及你很帅,也很有钱,有时候说话很有趣,所以我选择原谅你,顺便原谅我自己。我走去厨房或阳台,应该是厨房,我在油烟机下冷漠地抽烟。我希望我们五分钟之后就和好如初。五分钟后你从房间里走出来,用蛮力抽走了我打得很工整的领带。
两个小时后我们还是出现在街头,去寻觅看相很好的吃食。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前一秒我想死后一秒却在你怀里活过来。没有什么不可能,连司马二都会喜欢一个人。所以我想啊,曹二,在门后偷看我跟你儿子和睦共处的你,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来,抱住我。在天黑那一刻Jing准地摸透我的脉搏,一眼看破我这个人也不过是个普通厮走,活到季秋年月,头一回想被人喜欢和尊重。看着我然后,来啊。
可是你当然没有站在门后。五分钟之后只有你儿子在很无聊地发问:我爸怎么还没有来。我只能诚实地告诉他,你爸把你给忘了。他愣了一下,看他的样子像是非常想哭。我冷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跟你一样深邃和冰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跟他同病相怜,处境比较凄惨。可他终究没有哭。他说我再等等看。他低头去写我的名字,又小声添了一句,我已经习惯了。
是的。我想我也应该能够习惯了。活得愈久愈不灵光。我微微笑起来,坐到客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从前一直在思考,女人可以喝许多冷水死掉,男人要怎样才能安静地变成一段别人眼里的故事。现在想想好像不必了,我再怎么曲折委婉呕心沥血也决计没法让你记着我,记着我所有行为细节,记着我哪天晨起时的坏脾气,记着中午的一次阵雨我陪你听了几个钟或你枕上断过我多少发丝。你怎么会记得。
我只能安慰小少爷。我说你爸会来的。再过五分钟吧,顶多顶多了。我低头去看表,定定地盯住那秒针,望它凝固。我根本也不曾未卜先知过,五分钟,我不想欺骗一个小孩子,也不想欺骗我自己。
可是你儿子在写我的名字。我想了想,抬起头,支颐看着他,很鼓励似的对他笑了笑。天色渐渐暗下去,我没有提醒他要注意保护眼睛啊。他还在写,我闭上眼睛,能听得到我名字的繁复笔画。重复往返的,一遍又一遍。我应该知道有一些端倪的,可是我不太愿意想得太好。你儿子在对面放下了笔,哐啷弄响一阵,也许是手脚并用爬上了桌子。他扶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压抑不住要微笑的意思。他小声说,这都是跟我爸爸学的啊。我爸爸的字,比我好看得多。
五画。在我心上急急地写起来,刮搔每一寸心血皮rou。很疼,但是很暖和。笔尖和纸张摩擦作响,幻听占满我耳廓。但我还能分辨出你渐来的脚步声。我太熟悉了。
我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完全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