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住下时,李崔巍便与她约定,为避嫌疑,每日回宅中时间要错开,她如果先回,就会将鸾仪卫院门前挂的桃符拨到另一侧,他看见了,就会在外头多等候些时辰。
她也因与安府君解盟,被赶出了安定公主宅,当真是没有住所,就爽快答应了他的条件。
苦rou计暂时凑效,若要再次对李太史霸王硬上弓,她也自忖没那个胆子。于是两人也颇为消停了一阵,虽住到了同一屋檐下,却有数月没打过照面。
是年冬天,鸾仪卫设在长安的暗桩终于有了动静。
十一月,山组的统领崔玄逸亲自前往裴宅,擒获了在逃的裴伷先。
然而仅是迟了一步,恰好撞见裴伷先服毒自尽,死状与先前洛阳牵机毒案的死者相同头与足相接牵动,如同濒死的虾子,痛苦至极。
崔玄逸所领的山组折损不少,仅剩他一人星夜赶回洛阳,将证物递到了鸾仪卫。
是一只装着毒药残渣的金杯,上面錾刻着内府二字,是宫中的器物。
那年冬天的洛阳,比往年都要寒冷。
十月,武太后提拔索元礼、周兴、来俊臣等凭告密获官之徒,创设种种酷刑,编撰为《罗织经》,于皇城西丽景门内设狱,关押重犯,进该狱者,往往生不如死,出狱者百不存一,海内畏此数人,甚于虎狼。
与此同时,风组Jing锐除李知容外,近期都随黑齿俊被征调去了漠北,与左鹰扬将军黑齿常之一同抗击突厥,只剩寥寥数人留镇东都。负责火器与箭阵的林与山组Jing锐又在长安追捕裴伷先时受重创,剩下的火组则直属太后掌控,无人见过。
与此同时,太后新任命的酷吏来俊臣所掌管的新开狱就在丽景门一侧,与鸾仪卫分庭抗礼。
腊月时,洛阳开始飘雪。李知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鸾仪卫被架空了。
建立新朝,需要更多鲜血作祭,也需要更听话的豺狗。鸾仪卫的存在,已经不足以让掌权之人更迅速、更无声无息地消灭反对者的声音。
因此,牵机毒案的背后涉及的,或许不仅是所谓乱党余孽,也有太后的默许。
惟其如此,才能兔死狗烹,将余党铲除之后,再将办案不力、滥杀无辜的罪名嫁祸给鸾仪卫。
况且,李崔巍近来频频进出宫中述职,从新开狱中接过许多旧案重新调查,已经触怒了新近十分得宠的来俊臣。
腊月初八时,长安与洛阳的古寺名刹纷纷开门舍粥,与西北府军连着数天交接军务的李知容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策马走在回家补觉的路上,途径城北寺庙云集之处,远远地闻到一阵粥香。
她想起恍若隔世的从前,每逢腊八,她会随孙夫子一同,将药铺里一些益气补血的药材连同白粥一同煮上,分给城中的寒户。
她在寺门前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策马回头,奔往北市的药铺,满满地抓了几味熬粥的食材,急急地回了家,寻出李太史万年不用的厨灶,开火淘米,忙前忙后,煮出两碗样子尚过得去的米粥。
她先自己喝了一碗,庆幸当年糊弄师父们的手艺还在,又对着另一碗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留着给没良心的李太史。
她已许久没有见到他。
听见过他的同僚说,李太史近来夙夜忧虑,瘦了许多。
她决定今天见一见他。不为别的,只想看看他近况如何,再叮嘱他不可因公事贻误三餐。
她将粥温在炉中,倚在炉旁看窗外落雪,却因太困,不一会儿就撑着手肘睡着了。
数个时辰后,院门开启,李崔巍风尘仆仆地回来,带起一地飞雪。
他当下便瞧见上屋中点着灯,以为是失火,忙掀帘进屋,才看见在炉边酣睡的李知容,和温在炉火中的一碗粥。旁边还摆着一幅吃完的碗筷,显然,炉中那一碗是给他留的。
他本想叫醒她。可手刚伸出,又收了回去。
他也许久没有见过她。
眼前这个北衙闻名的风组统领此时睡得正香,手上沾着方才做粥时沾的炉灰,换了个姿势再睡时,手上的炉灰又蹭到脸上。
他掏出一条随身绢布,小心在她身旁的胡床边坐下,一点一点,将她脸上和手上的炉灰都擦得干干净净。
窗外雪落无声,他擦得很认真。
其实,方才他开门时,李知容就醒了,但她决定继续装睡。如果此时醒来,他一定不愿与她独处一室。
收起绢布之后,他又无声无息地坐在一旁看了她许久,才起身掀帘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碰那碗粥。
既已决意要独行前路,他就会拒绝一切出于善意或怜悯的温暖,以令心志不受动摇。这种近乎殉道的自我规训,从很久之前起,就是他的日常生活。
他唯一不可忍受的,就是看到她受委屈。
门一关,她就埋头默然流泪,到后来,竟又真睡了过去。梦中她衣锦还乡,骑马站在桥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