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城砦之后,她将尚未恢复完全的安府君交给十三娘子照顾,随即打算离开丰都市。
临走时,却被府君一把拉住手腕,黄金色瞳孔中光芒未熄,未说一字,只是殷切地望着她。
她本来也有话要与他说。他们之间,还有太多谜题没解开。为何他在暗中搜集当年日月宫被毁的旧事,却不告诉她;为何他将她逐出丰都市后,又化名作颇黎,与她纠缠;十殿阎罗中那个长相与他极像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他为何会突然间失去异能被追杀,而他口口声声说的复仇,又究竟是如何一番打算。
然而此时并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她已不再是丰都市府君的门客,他也不必与她有所交待。
再则,她也不愿再听信谁的一面之词。
安府君平日里一人千面,自认伪装得十分彻底。谁知当他想显露一二分真心的时候,对方却早已决意不再上他的当。
她轻轻摘开他的手,转头嘱咐十三好好休养,就离开了安宅,像从未回来过一般。
回到地上,洛阳四月的清晨微风送爽,旭日东升,照在五凤楼灿烂金顶上。她长吁一口气,上马朝太微城驰去。
今日,她要入宫,面见武太后。
(二)
太初宫内,晨光微熹,灯盏却早已亮起,将议事殿照得通明。
大殿深处的暖阁内,太后正披衣坐在中央,指示上官昭仪整理奏章呈递给她。
昌平、朔州、碛北三处今年军务甚急,需催促各部调运粮草辎重,万不可懈怠。朕听闻,新征为冬官侍郎的狄仁杰从前曾任过度支郎中?将昌平城防与军备案卷另抄一份,交与狄侍郎。
上官昭仪口中称是,手中运笔如飞。武太后站起稍加休息,又补了一句:
朕还有一事,要与你相商。朕想于今年废御史监军旧制,汝意下如何?
上官稍加思考,即行礼作答:御史监军,乃先皇旧制。然古者明君遣将,阃外之事,悉委之将。近来以御史监军,军中事无大小皆须承禀御史,以下制上,非令典也;如何责成将帅立功。故臣以为,废御史监军旧制,乃大势所趋,应当施行。?
武太后欣然点头:汝虽久居闺阁,却熟稔边防军务,强于汝阿翁。
上官昭仪听到太后提及她被坐罪处死的祖父上官仪,眼神有些黯然。武太后却不以为意,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册,递到她手中。
上官翻了一页,即不忍再看下去。这是她祖父在太宗朝时,与房玄龄、褚遂良等一同编修的《晋书》。
上官仪,Jing通佛典,尤擅《三论》,历任弘文馆直学士,累迁秘书郎、东西台三品,加银青光禄大夫。 太后将《晋书》收了回去,倚靠在榻上,像在回忆往事。
可惜,先皇让他起草了废黜朕的诏书。本非他之错,乃是因先皇畏首畏尾,故将他推出来,做了替罪羔羊。 太后看了一眼上官昭仪:汝亦因此遭横祸,戴罪入宫。可曾有怨?
上官整顿衣裳深深行礼,坦然道: 充作宫婢时,自然有怨。然如今能执笔凤阁,谏言亦能上达天听,却是从前在深宅中做女儿时,万不敢想之事。
武太后哈哈大笑,赞许地看着她:
上官昭仪,吾将汝留侍左右,即是因汝,像极了当年的朕。
上官笑了笑,口称不敢,顺手为太后磨起了墨。太后自顾自继续说道:
吾幼年,周国公未丧时,曾随父母游历南北,先慈将我如男儿一般教导,让我饱览史书典籍、又时时考问我财政军务,教我习字作书。然好景不长,周国公死后,尸骨未寒之时,亲叔伯们就将朕母女逐出大宅,另谋居所。当是时,朕年十四。
朕的叔伯侄儿们曾言,朕身为女子,才学过人,每每出头露面,强词夺理,不敬父兄,迟早横遭灾祸。
上官磨墨的手停了一停。
上官昭仪,汝可知,身为女子,才学过人,如何才能自保么? 太后回首,拿起一支笔,浓浓地蘸了半干的墨汁,铺开一张纸。
不要低头,要走到最高处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汝之才学禀赋,词句文章,经略时策,重于儿女情爱,重于宫闱私斗,重于博一个母慈子孝的虚名,是真正应当流传后世之物。
话音未落,殿外遥遥传来禀告,言称北衙右千牛备身兼鸾仪卫中郎将李知容请面圣述职。
太后面露笑容,将笔搁到一旁:果真如卿所言,李中郎也不是甘居人下之材。
纸上是龙飞凤舞的飞白体行楷,两个大字:从龙。
(三)
李知容从太初宫出来时,已近正午,日光普照神都。
方才,她主动请缨,要求接手彻查牵机毒案。
在有苏氏城砦中不小心听见皇室与狐族的旧怨时,她就对于李太史不让她插手牵机毒案原因明白了八九分。此案的要害不在于李旦,而在于太平公主。李旦的皇位本就朝夕不保